劉管事渾身癱軟,隻覺頭頂晴天霹靂,本來就甚為白淨的臉瞬間蒼白如紙,失了血色,臉頰汗如雨下。
武氏也是一臉愕然,呆呆地看著綠柳,腦海裡飛快搜尋對綠柳和東陽公主的印象,依稀記得今年上元之時,諸皇子公主入宮向父皇朝賀,數十位身穿華服的皇子公主裡麵,唯獨東陽公主一身麻布粗裳的道袍,獨自在人群中沉默,顯得尤為矚目,武氏當時還是非常得寵的才人,隨侍李世民身邊,一時好奇朝那位頗富傳奇色彩的東陽公主多看了兩眼,東陽公主當時似有所覺,也朝她看過來,二人目光相遇,彼此友好地微笑點頭示意。
從那一麵以後,武氏再沒見過東陽公主,一直到她被發配掖庭。
當時目光相遇,彼此含笑招呼,這……難道算舊識?東陽公主是不是……太缺朋友了?
見眾人神情各異,綠柳滿意地笑了,迎著劉管事驚懼的目光,綠柳走到武氏麵前,微微蹲身一禮,道:“婢女見過武才人,今年上元之夜,公主殿下與武才人一彆,不覺已近一年,公主殿下對武才人甚為想念,得知武才人無故發配掖庭,公主殿下頗為武才人不平,來日尋著合適的機會,殿下自會在陛下麵前為武才人分說求懇,請武才人暫屈掖庭住些日子,來日必有機緣。”
武氏驚愕呆怔:“…………”
綠柳說完抬起頭,朝武氏悄悄眨了眨眼。
武氏當初能在內宮萬千佳麗的殘酷廝殺中脫穎而出,為人處世的本事自然也是不俗的,見到綠柳使的眼色後,武氏直起身子,很配合地點頭:“多謝綠柳姑娘傳話。回去請轉告公主殿下,妾身在掖庭好得很,請殿下勿念,攪擾了殿下清修悟道,實是妾身的罪過了。”
綠柳笑道:“這次婢女來掖庭,奉公主殿下令。還給武才人帶了些吃穿物事,武才人放心食用,用完後婢女再送進來便是。”
武氏不卑不亢地點頭:“綠柳姑娘費心了。”
在眾人愕然的目光裡,綠柳一揮手,後麵跟著幾位公主府侍衛,每個人手裡都拎著東西,有外表光可鑒人的食盒,有顏色五彩繽紛質料考究華貴的衣裙,還有一些被褥玉枕銅盆之類的生活用品。
綠柳瞥了臉色已有些發綠的劉管事一眼。笑道:“公主殿下還托婢女相問,武才人如今在掖庭可住得習慣,掖庭風急雨驟,武才人可有受風雨淩虐之苦?有公主殿下撐腰,武才人直言無妨。”
劉管事臉色愈發慘白,汗水如豆,剛才目光裡陰冷的殺機此刻已化作滿目乞憐,驚惶萬狀。
武才人看懂了他目光裡的意思。輕蔑地一笑,然後朝綠柳搖搖頭:“不曾受過風雨淩虐。”
綠柳點點頭。斜瞥了劉管事一眼,小胸脯一挺,大聲道:“日後若誰敢給武才人委屈,武才人隻管與婢女明說,婢女每隔十日便來掖庭探望武才人,若真有那不開眼的混帳東西。不消公主殿下吩咐,婢女在這太極宮裡多少也有幾分薄麵,定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劉管事渾身大汗淋漓,結結巴巴垂頭行禮,身子麵朝綠柳和武氏二人。也不知行禮的對象是誰。
“不敢,奴婢不敢讓武才人委屈,請綠柳姑娘和武才人放心。”
…………
劉管事被人攙扶著走出了殿門,不扶不行,他已嚇尿了,邁步都沒了力氣。
回想起這些日子他對武氏各種惡劣的態度,還有今日隻差一步便將她扔進井裡的命令,劉管事隻覺褲襠裡涼颼颼的,一股絕望的情緒油然而生。
完了,有公主殿下給他撐腰,他一個小小的管事敢拿武氏怎樣?公主殿下還要為武氏在陛下麵前求情,若武氏將來重新風光起來……
“此生若有得誌之日,那時,必夷爾三族!”
這句滿帶殺意和怨毒的話突然在他腦海中炸響,像一道來自九天的神雷。
劉管事渾身一顫,腿腳愈發軟綿綿,最後腳下一踉蹌,重重栽倒在地。
殿內少了這個惡人,連空氣都似乎新鮮了許多,隻剩下武氏,綠柳和杏兒三人時,武氏這才朝綠柳盈盈一拜,道:“待罪犯婦武氏多謝綠柳姑娘相救之恩。”
綠柳急忙避到一邊,咯咯笑道:“武才人莫客氣,婢女可擔當不起。”
武氏猶豫了一下,道:“剛才綠柳姑娘說……是奉了東陽公主殿下之命而來,犯婦敢問一句,果真如此麼?”
綠柳很認真地點頭:“剛才有些話是故意嚇那劉子戌的,但是,婢女確是奉了公主殿下之命而來,這一點沒有作假。”
武氏愈發不解:“犯婦與公主殿下之間……”
綠柳笑道:“這是您和殿下兩位貴人的事,按說婢女不敢多嘴的,隻是冤有頭,債有主,恩義亦當有個來龍去脈,殿下已吩咐過,這番恩義她也不能領,因為……她也是受人所托。”
“連公主殿下也是受人所托?”武氏愈發愕然,隨即慘然苦笑:“誰會在這涼薄之時,救一個淪入掖庭永世無法翻身的犯婦?綠柳姑娘,您可把妾身弄糊塗了。”
綠柳神秘一笑,道:“日後有緣,武才人定知究竟,此時便坦然相受又何妨?好了,天色不早,婢女也該回去複命了,武才人且安心在掖庭住下,量劉子戌那狗才從此以後不敢再欺淩武才人了,婢女剛才說的話算數,每隔十日來看望武才人一回,這也是公主殿下的吩咐,嗯……其實是公主殿下背後那個人的吩咐。”
說完綠柳朝武氏行了一禮,飄然出殿。
武氏定定看著綠柳嬌小的背影,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武氏回頭,見杏兒正一臉歡喜地看著她,武氏展顏一笑,眼裡的餘光卻看見了公主府侍衛剛才送來的那堆物事上,武氏皺了皺眉,移步上前,打開其中一個食盒,一陣清香飄出,卻是時下頗為流行的大戶人家點心,黃金酥。
武氏拈起一塊黃金酥,放在手心仔細打量,看不出任何異狀,也聞不到任何異味,武氏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俏麗的臉龐閃過一絲陰沉,轉過頭時卻已滿臉帶笑,朝一旁歡喜不勝的杏兒招招手。
杏兒蹦蹦跳跳跑到武氏身旁,拍手笑道:“太好了,奴婢說過,武才人一定會有脫出牢籠的一日,武才人,您果然遇到了貴人,奴婢真為您高興……”
武氏笑了笑,忽然道:“杏兒,來到掖庭你一直吃不飽,這些吃食你喜歡嗎?”
杏兒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後露出不好意思的羞然笑容,點了點頭,趕緊把頭垂下去。
武氏將手心裡的那塊黃金酥遞到她麵前,笑道:“你我是患難姐妹,還分什麼彼此?來,把這塊點心吃了,這可是公主府送來的金貴東西,很好吃的呢。”
杏兒見武氏表情真誠,便再也顧不得儀態,二話不說將那塊黃金酥搶了過去,張開小嘴一口咬下。
武氏一直盯著杏兒的臉,不肯錯過一絲不對勁之處,見杏兒吃相難看,還非常細心地為她拂去嘴角的點心殘渣,眼裡露出無比慈愛寵溺之色,像一位母親看著自己貪吃的孩子。
杏兒太難吃到一頓飽飯了,好不容易能吃飽一回,於是在武氏麵前不顧形象狼吞虎咽,武氏也不介意,一邊看著她吃,一邊與她閒聊家常,一塊黃金酥很快入了杏兒的肚子,武氏仍不慌不忙與杏兒聊著天。
殿外已圍了一大群人,有掖庭的各路管事,也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宮女犯婦,顯然剛才綠柳來掖庭救下武氏的事情早已傳遍了掖庭,大家紛紛豔羨地盯著武氏,人群裡不時有竊竊的議論聲,都說武才人真是命格奇佳,淪落到掖庭了都能遇到貴人,看來這位才人脫離掖庭,再次風光的日子不遠了。
而掖庭的那些管事則表情各異,看著武氏的目光充滿了敬畏和忌憚,此刻他們眼裡的武氏,已不再是那個失了帝寵的落魄才人了,失了帝寵又怎樣?人家麵子大,與公主殿下交好,僅憑這層關係,掖庭已沒人能動得了她了,從此以後她將是掖庭內一個獨特的存在,直到她離開掖庭的那一天為止。
對殿外無數各異的目光,和無數竊竊議論聲,武氏充耳不聞,她的眼睛隻緊緊盯在杏兒臉上,認真而細致地觀察著杏兒臉色的任何一絲變化。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杏兒仍然活蹦亂跳,不見一絲不對勁之處,臉色也沒有異常,因為剛吃飽的緣故,反而比平常多了幾分健康的紅潤之色。
武氏放心了,此刻她已確定,綠柳送來的食物裡麵沒有下毒,人家對她並無惡意。
看著天真單純的杏兒像隻麻雀般開心地嘰嘰喳喳,渾然不覺自己剛才被人利用,經曆了怎樣的驚險,武氏忽然伸手將她摟在自己懷裡,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頂,臉上的愧疚之色一閃而過。
“杏兒,杏兒,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親妹妹,從此生死不棄,我對天發誓!”武氏語氣堅定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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