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州南城門打開,一隊隊騎兵衝出來,吐蕃果然反攻了。
唐軍騎營迎頭而上,兩支騎兵隊伍狠狠撞在一起,然後陷入殊死搏殺。
牛進達神情不變,眼睛仍死死盯著城頭,那裡才是勝負的關鍵,登上城頭的唐軍越多,這座城池被攻陷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吐蕃將領似乎也有點本事,唐軍將領將勝負的賭注押在城頭時,他卻反其道而行之。
出城的吐蕃騎兵越來越多,像一支黑色的洪流,源源不斷地從城門甬道噴湧而出,城牆另外兩麵這時也傳來震天的喊殺聲,顯然這次吐蕃三麵儘出,侯君集和劉蘭所部也是吐蕃反攻的目標。
唐軍騎營與吐蕃騎兵殊死相搏,事發突然,這時也顧不得什麼陣型陣式,吊橋下的方寸之地也無法擺開陣型,騎營將士們隻能以三五人為一組橫向衝鋒,吐蕃騎兵最初吃了不小的虧後,很快也調整了戰術,學著唐軍騎營一樣三五人一組硬碰硬的迎麵而上。
然而出城的吐蕃兵太多了,很快,唐軍騎營壓不住陣呈現敗勢。
吐蕃分出一股專門對付騎營,另一股則在城外平地上迅速集結,像一支黑色的利刃,狠狠朝牛進達所部中軍衝殺而去。
牛進達臉色終於變了。
吐蕃的戰術已完全打亂了他攻城的計劃,現在竟然已是攻守互換之勢,變成了吐蕃人在進攻,而唐軍被動防守。
這一戰的艱苦也在這裡了,守城人數二十萬,攻城的隻有五萬,哪怕是萬分危急的關頭,吐蕃完全有能力調出十萬大軍出城反撲,將唐軍所有的攻城謀劃攪和得一團亂。
牛進達眼瞳充血通紅,瞪著朝中軍本部衝來的吐蕃兵,狠狠一咬牙,道:“弩箭營列陣,陌刀隊壓後列陣!再調五千人繼續攻城!”
李素心下一緊,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
中軍迅速向兩旁散開,弩箭營的箭手們中間列方陣,手拉滿弓,冰冷的箭矢對準吐蕃騎兵。
“放!”
刷刷刷!
百來名吐蕃兵慘叫落馬,被後麵的馬蹄無情踐踏而過。
一百多步的距離,弩箭手隻來得及放兩輪箭,隨即弩箭營被吐蕃騎兵衝散。
弩箭營的後方,千人陌刀隊列成方陣,隨著將領紅旗揮落,千名陌刀手手裡的丈長陌刀徐徐揮舞起來,動作越來越快。
吐蕃騎兵剛衝散弩箭營,一往無前的氣勢滯了一下,然後,他們看到了陌刀隊。
丈長的陌刀在戰陣中舞得密不透風,將領紅旗往前一指,陌刀隊向前緩緩推進。
吐蕃騎兵的馬兒不安地嘶鳴起來,連畜生都直接感受到那迎麵撲襲而來的殺氣,吐蕃騎兵勒著馬原地打轉,陌刀方陣裡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令人膽怯,方陣行列之間根本沒有縫隙,丈長的雙刃陌刀揮舞得隻見一片黑色的光影,在烈陽下璨然生輝。
三五個吐蕃兵或許不太信邪,彼此互視一眼,嘶吼一聲後策馬朝陌刀方陣衝去,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人和馬被陌刀絞成了一堆分辨不清的碎肉。
付出血與命的代價後,吐蕃騎兵終於確定了,這個方陣很厲害,眼下他們這幾百上千號人還是莫招惹了。
扭頭朝後麵嘶吼了幾句,然後,出城的吐蕃騎兵們紛紛集結,慢慢的竟有了上萬人的規模,城外平坦的空地上隻見黑壓壓的一大片,像朵烏雲般朝陌刀隊壓來。
牛進達見狀怒哼一聲,大聲道:“騎營整隊集結,從側麵騰擊,右軍列陣,正麵擊之,陌刀隊不能退,給本帥往前推進!”
所謂“騰擊”,可以理解為一觸即離,對騎兵而言便是一次衝刺,與敵人相碰時絕不停留,一擊而遁,衝離敵陣後再次集結,進行第二次衝刺。
而所謂的“右軍”,則是唐軍作戰的特色了,唐軍出戰分左右兩軍,左軍進攻擊敵,右軍列陣不動,沒錯,右軍就是傳說中的預備隊,一千多年後,預備隊戰術仍被國人奉為經典戰術。
牛進達此時竟動用了右軍,也說明此刻戰況是怎樣的危急了。
右軍出動,同樣的兵種配置,卻是完完整整的編製,在左軍被吐蕃騎兵衝得七零八落,連陌刀隊都陷入了吐蕃騎兵的人海戰術之後,右軍列陣而出,另一個千人陌刀方陣從正麵緩緩向前推進。
吐蕃兵終於膽寒了,他們出城的目的隻為緩解守城的壓力,而不是敢死隊,眼前這個陌刀隊已令他們應付得頗為吃力,在付出了數千傷亡後才終於將陌刀隊的陣型衝亂,現在又冒出一個完整的陌刀方陣,吐蕃兵不傻,他們不會再拿人命去填了。
將領手指塞進嘴裡打個呼哨兒,吐蕃騎兵如潮水般迅速往城門退去。
與此同時,登上城頭與吐蕃殊死相搏的數百唐軍士卒因為吐蕃出城狙擊而沒有後續力量的補充,數百士卒在城頭如同被大浪拍過的扁舟一般,全部戰死。
第二次攻城,又失敗了。
牛進達臉色鐵青,看著城頭被吐蕃兵一具一具扔下來的唐軍屍首,眼中噴薄著怒火,黝黑的臉頰不住地抽搐。
“鳴金收兵!”
李素等的就是這一句,急忙退了幾步,身形一閃,消失在中軍陣列中。
到處是殘肢斷臂,到處是血肉模糊,耳邊聽著一串串力竭聲嘶的慘叫聲,李素的每一步都是踏在血水裡。
隨便抓個人就問,一路問過去,終於找到了王樁。
王樁受了傷,很重的傷,剛才的左軍陌刀隊裡就有他,他列在正中,算是老兵對新兵的保護,然而最後陣型終究被吐蕃騎兵衝散。
李素找到王樁時,王樁正無力地斜倚在營盤外的柵欄上,朝李素笑,大嘴一咧開,大口的鮮血往外噴湧。
手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汩汩地冒著血,鮮血流失很快,王樁的臉色漸漸浮上一層可怕的青灰。
李素呆了一下,隨即環視四周揚聲大叫:“大夫!”
“莫叫了,我這傷算輕的,軍中攏共一二十個大夫,到處都是缺手斷腳的,誰會管我這種小傷。”王樁虛弱地笑道。
李素臉色陰沉,索性也不叫大夫了,半跪下來,將自己衣裳的內襟撕了一大塊,然後扯下腰間裝著烈酒的皮囊,二話不說朝王樁手臂上的傷口倒去。
王樁痛得慘叫一聲,渾身直打顫。
“彆叫,給你消毒……”李素頭也不抬,用烈酒洗了傷口後,再將他的傷處用乾淨的布一層層包裹起來,這傷口應該縫針的,可李素一時也實在找不到工具,暫時先應付吧。
“咋吐血了?”李素低頭裹著傷,一邊問道。
李素裹傷的動作有點生澀,畢竟沒有經驗,痛得王樁齜牙咧嘴,不時吸口涼氣。
王樁忍著痛,皺眉道:“被吐蕃賊的馬撞了,肚子裡燒得痛,估摸撞出了內傷,可憐我身邊那幾個袍澤……”
王樁說著眼圈紅了。
“剛剛火長說了,戰事不利,我這沒斷手沒斷腳的,明日還得上陣,這條命大概明日能交代了,就是不知道老二死沒死,李素,等下幫我打聽一下……”
王樁無力地靠在柵欄上,忽然流下淚來。
“李素,我其實不想死……說真的,我好想逃,逃回村裡去。是的,我慫了,活著多好啊,我才十七歲,沒睡過婆姨呢,可是我若逃了,王家上下好幾代都抬不起頭,我丟不起人……李素,明日上陣我怕是凶多吉少,你以後幫我照料我爹娘和老四,如果老二活著就更好了……”
王樁說著說著,眼淚越流越多,又不敢大聲哭出來怕惹人笑話,垂著頭不停地抹淚。
“明日你不用上陣。”李素乾著活,嘴裡淡淡地道。
“為啥?”王樁愕然。
裹好了傷,李素看著自己的傑作,似乎不太滿意,搖搖頭道:“因為我有法子了。”
“啊?”
李素仰頭看著晴朗無雲的碧空,長長呼出一口氣:“也該拿出法子了,不然你們兄弟都得死在鬆州城下,照顧你爹娘那麼麻煩的事,還是你自己來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