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名少年十分瘦弱,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左右,灰頭土臉的瞧不清麵容,不過五官極為精致,雙目如點漆,看上去十分水靈,他愣愣地望著一身書生打扮的徐晉,嘴巴微張成了“O”形。
徐晉若有所思地仔細打量了少年一遍,隱約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你……你是誰?”少年仰望著徐晉弱弱地問道。
海道副使汪鋐麵色微沉,斥道:“大膽!”
少年嚇得抖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去。
徐晉大度地擺了擺手,微笑道:“無妨,本官乃直浙總督徐晉,小弟兄瞧著倒是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
少年目光一閃,立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沒……沒見過,大人您認錯人了。”
徐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劍眉,又問道:“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少年支支吾吾地答道:“小……小的叫莫XX。”
少年說到最後聲音小如蚊蚋,徐晉根本沒聽清這小子叫莫什麼,汪鋐麵色更難看了,一指旁邊另一名幸存者喝問道:“黃班頭,此人叫什麼名字?可是咱們兵器場中的工匠?”
那個黃班頭倒是好運氣,隻是受了點皮外傷,喝了兩大碗水後已經緩過勁來,見到汪鋐動怒,嚇得連忙彈起來答道:“回汪大人,此人名叫莫芝兒,乃馬班頭前年收的徒弟,跟了老馬快兩年啦,這小子手腳勤快,腦瓜子靈活,乾起活來是把好手,就是有點膽小內向,平時說話也是這般小聲細氣的,倒不是故意怠慢大人。”
“莫芝兒?”徐晉在腦海中仔細地過了一遍,確認沒有這個名字。
汪鋐聽聞這小子確是兵器場的工匠,不由麵色稍緩,倒也懶得再跟一名小學徒計較,轉而質問道:“黃班頭,剛才的爆炸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班頭心有餘悸地道:“庫房裡的萬人敵受潮了,馬班頭便想讓人搬出晾曬一下,誰知木架子突然散了,萬人敵掉了出來便炸了,這次純粹是意外啊。”
“啊,師傅!”
那名少年顯然才發現馬班頭死了,悲呼一聲,爬起來跑到馬班頭的屍體旁跪倒嚎啕大哭,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淚水把那張布滿灰塵的臉衝涮得斑駁陸離。
汪鋐見狀不由暗歎了口氣,安排了一名官員負責收拾善後,便對徐晉拱了拱手道:“徐大人,這裡亂七八糟的,還請諸位移步到衙門,下官已經著人安排了酒宴,為徐大人和諸位將軍接風。”
徐晉看了一眼伏屍大哭的少年,點了點頭,率著眾將行出了兵器場的廢墟。當徐晉等人走遠了,一名中年男子才一瘸一拐地從某處小巷中行出來,正是那個莫瘸子。
莫瘸子往徐晉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確認人已經走遠,這才神色焦急地進了兵器場,待見到院子中伏屍痛哭的少年,頓時鬆了口氣,沉著臉行過去喚道:“芝兒!”
那少年抬起頭,淚眼模糊地哭道:“爹,馬師傅死了。”
莫瘸子蹲下來摸了摸少年的頭安慰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馬班頭命裡該有此劫,彆哭了,咱們回家吧。”
莫芝兒抹了把眼淚道:“爹你先回吧,孩兒還得給馬師傅辦後事呢。”
莫瘸子不由麵色一沉道:“馬班頭是因公徇職,身後事自會有官府料理,那用得著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瞎摻和,更何況你哪來的銀子給馬班頭辦後事?走吧,跟爹回家去。”
莫瘸子不由分說地抓起莫芝兒的的手往外走,然而後者卻是不肯挪動,帶著哭腔乞求道:“爹,師傅待孩兒恩情深厚,孩兒想送他最後一程,等安葬了師傅孩子再回去,行不行?”
莫瘸子看著哭花了臉的少年,皺了皺眉道:“也罷,記得早點回家,為父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談。”說完便鬆開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黃班頭撇了撇嘴,看著莫瘸子走遠,這才行過來拍了拍莫芝兒瘦弱的肩頭道:“算你小子還有點良心,老馬生前倒是沒白疼你。不過你那瘸腿老子卻是個狼心狗肺的,要不是老馬經常接濟他,還把你小子帶到這兒做工掙錢幫補家用,嘿嘿,估計你那老子得吃西北風了。現在倒好,老馬橫死,你那老子連正眼都不瞧一下,真夠混賬的。”
莫芝子麵色大窘,吃吃地辯解道:“黃班頭誤會了,我爹其實人很好的,就是有點孤僻!”
黃班頭撇了撇嘴,倒是沒再說些什麼,畢竟當著兒子的麵開涮老子這種事,實在有點過份,又拍了拍莫芝兒的肩頭道:“小莫啊,你小子在火器方麵有天賦,現在老馬走了,你要是願意,以後繼續來這樣上工,給我當助手,總之有我老黃在,就少不了你那碗飯。”
莫芝兒感激地道:“謝謝黃班頭,回頭我跟爹商量過再答複你!”
黃班頭白眼一翻道:“你跟他商量個啥,他一個瘸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你不乾活掙錢,誰養活他?得了,就這麼定啦,明天繼續來這兒上工。”
明朝的匠戶地位很低,即使馬班頭是個班頭,也不過如此罷了,所以葬禮並沒什麼講究,薄棺一口收殮了屍首,再抬到城外刨了個坑掩埋了事。
安葬完馬班頭已經是傍晚時份,莫芝兒回到家裡,莫瘸子已經坐在黑暗窄小的廳中等候多時了。莫芝兒推開那兩扇破敗的木門,行進了充滿黴味的廳中,弱弱地道:“莫叔,我回來了!”
昏暗的光線下,莫瘸子的臉色顯得格外陰森,淡道:“坐吧!”
莫芝兒哦了一聲,在莫瘸子對麵的矮凳上坐下,有點緊張地問:“莫叔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跟孩兒談?”
莫瘸子抬頭盯著莫芝兒,那張老臉竟是泛起了一種病態的紅暈,興奮地道:“芝兒,莫叔今日見到害死你哥的仇人了。”
莫芝兒機靈靈地打了個寒顫,吃吃地道:“是不是那個直浙總督徐晉?”
莫瘸子點頭獰聲道:“就是他,當年要不是他阻撓,你哥早就把張忠那閹賊炸死了。”
“啊!”莫芝兒掩住了小嘴低呼了一聲,吃吃地道:“怎麼會是他,他……當年還到家裡找過我哥,還送了些吃的,還有銀子給我呢,隻是我哥當時不在家。”
莫瘸子愕了一下,臉色陰沉地道:“芝兒,有些人明明壞到骨子裡,表麵卻裝出善良的樣子欺騙他人,你莫要被這些小恩小惠蒙蔽了,總之,徐晉是害死你哥的凶手之一。”
莫芝兒麵色慘白地道:“那……那我該怎麼辦?”
莫瘸子獰聲道:“還能怎麼辦,自然是想辦法殺死他,給你哥報仇了!”
莫芝兒的小臉又白了幾分,吃吃地道:“莫叔,那人是直浙總督,好大的官兒啊,身邊護衛眾多,我們哪殺得了!”
莫瘸子像瘋子般拚命撓了撓頭,恨聲道:“隻要他還在南頭城,咱們總會想到辦法的。”
莫芝兒點了點頭,她的雙手有點微微發抖。
寫到這兒,想必大家也想起來了,這位莫瘸子正是當年的寧王餘孽莫管事,而莫芝兒就是書生賀知敏的妹妹賀芝兒。
當初寧王起兵造反,莫管事在鉛山縣策反大茶商方家,企圖幫助吳三八拿下鉛山縣,結果徐晉棋高一著,將計就計把吳三八的精銳騙進城中滅了,方家也因此被抄了家。莫管事僥幸逃脫,不過當他潛回南昌時,寧王已經被擒,太監張忠正在南昌城中大肆搜捕寧王餘孽,而莫管事的家人也無一幸免。
於是莫管事便把仇恨對準了太監張忠,慫恿同樣是受害者的書生賀知敏去刺殺張忠,誰知當時徐晉正好在場,陰差陽錯救了張忠一命,而賀知敏卻被地雷炸成重傷,最終不治身亡。
刺殺失敗後,莫管事帶著賀知敏唯一的妹妹賀芝兒倉皇南逃廣州府,結果半路上卻遭了劫匪,不僅身上的財物全部被搶,還被打斷了一條腿,後來雖然養好了傷,不過卻成了瘸子。
一個瘸子帶著一名十歲的丫頭流落廣州街頭,隻能靠行乞渡日,那份艱難就可想而知了,幸好賀芝兒懂事,靠著打零工掙到些錢,兩人才不至於餓死街頭。
就這樣過了兩年饑寒交迫的生活,賀芝兒長大了些,可以掙到更多的錢,兩人的處境才稍有改善。後來,兩人輾轉到了東莞南頭寨,兵器作坊的馬班頭見到賀芝兒“倆父子”處境可憐,於是便經常接濟他們,不僅介紹了莫管事到一家飯館洗盤子,還把賀芝兒帶到兵器場當學徒。
為了方便在外行走,莫管事和賀芝兒兩人一直以父子關係示人,而賀芝兒由於營養不良,一直都是瘦瘦削削的,到了十四五歲的年紀還是飛機場一般的身材,再加上總是一身男孩子的打扮,所以外人都以為她是男的,就連對賀芝兒疼愛有加的馬班頭都不知她竟是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