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右玉縣。豔陽高照,風沙漠漠,孤寂的蒼頭河水蜿蜒往北出城塞,注入渾濁的黃河。從天空鳥瞰而下,入目所見皆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千溝萬壑。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然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卻如野草般頑強。
蒼頭河不遠是一條官道,往北可直通長城要塞殺胡口,此時官道上來了一輛驢車,正慢吞吞地往北行駛。車把式是一名滿臉風霜的中年男子,頭上包著極具陝北特色的白羊肚手帕,很明顯是右玉縣本地人氏。
驢車後麵坐著兩名青年書生,由於官道崎嶇不平,驢車晃蕩得極厲害,兩名書生必須雙手抓住車轅才不至於從車上翻下來。
這兩人書生不是彆個,正是一路西行,追尋詩和遠方的蔡嶽和李英俊。高原上植被少,風沙大,兩名白麵書生都曬黑了不少,滿臉的風塵。
話說蔡李兩人自四月上旬離開京城,一路西行至宣府,六月初進入大同府,竟然無驚無險,連一個剪徑的毛賊都沒遇上,不得不說這倆貨相當幸運,跟玩遊戲開了無雙似的,一路橫衝直撞都沒有撲街。
蔡李兩人在大同逗留了一旬,然後便繼續西行至朔州,七月初便到達右玉縣,現在正打算到聞名已久地長城殺胡口參觀,看能不能激發靈感,作出幾首傳世的邊塞詩詞來。
“大哥,還要多久才能到殺胡口?”蔡英俊問車把式,驢車晃得太厲害,他有點受不住了。
“公子,還得個把時辰呢。”車把式咧著嘴陪笑道,心裡卻是暗暗嘀咕:“這些讀書人是不是讀書讀壞了腦子,好好的舒服日子不過,偏偏要跑到邊境來看塞外風光,不就是一座破城堡嘛,有啥子好看的,若是剛好碰到韃子地來打草穀,還不把命給看沒了,呸呸呸,窩(我)瞎想些啥呢,不會這麼倒黴的……”
眼下正值七月中旬,正是小麥收割的季節,蒼頭河兩岸均是麥田,附近的村民正在田裡忙碌著收割麥子。
正在此時,一把嘹亮曠遠的嗓音從不遠處的麥田上傳過來:
上河裡的鴨子下河裡的鵝
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個錢錢(喲)下了那個米
大路上摟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著窗子照
滿口口白牙牙對著哥哥笑
雙扇扇的門來(喲)單扇扇的開
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啊......啊......
雙扇扇的門來(喲)單扇扇的開
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這正是一首陝北特色的信天遊,歌聲嘹亮清越,歌詞通俗易懂,在現代人聽來實在算不得什麼,但聽在蔡嶽和李英俊兩名讀書人耳中卻是有傷風化,更何況唱歌的竟然還是一名年輕姑娘。
然而,趕車的大叔卻是聽得津津有味,那邊歌聲一停,他立即便扯開喉嚨大聲唱和過去:
大雁雁回來又開了春,
妹妹我心裡想起個人。
山坡坡草草黃又綠,
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黑夜裡月牙牙藏起來,
撲通通鑽進了哥哥的懷。
村東的河水嘩嘩地響,
妹妹我快活的直喊娘……
這位車把式大叔看上去滿麵塵霜,但一開口卻是讓人大跌眼睛,那嗓音洪亮圓潤,穿金裂玉,隻是歌詞卻是非常露骨。
蔡李兩人聽得麵紅耳赤,連連搖頭,豈有此理,真是有辱斯文啊,這些邊塞野民果然是不通教化。
那車把式正唱得起勁,忽見前方塵頭飛揚,十幾匹馬向著這邊飛馳而來,馬背上的騎士打扮明顯與漢人迵異,而且人人手執利刀,腰挎弓箭,臉上露出貪婪的獰笑。
那車把式麵色大變,勒住韁繩跳下驢車,撒腿就往附近山坡上跑,一邊跑一邊大喊:“韃子打草穀啦,大家快逃命吧!”
此時在麥田裡收割的百姓紛紛丟下活計四散奔逃,逃跑之餘還不忘扛上麥子,能扛多少是多少,要不然待便全部被韃子搶去了。
所謂的“打草穀”即是搶糧食的意思,每年七八月份麥子收獲的季節,韃子都會三五成群地從長城各處偏僻隘口偷闖過來,搶奪大明百姓的糧食。
正因為如此,大明邊疆不少百姓辛苦了一年,最後卻顆粒無收,一家人隻能在寒冬中等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是一般的淒慘。
蔡李兩人畢竟沒有經驗,看到所有人都哭爹喊娘地逃跑,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還傻傻地坐在驢車上不明所以。
“你們兩個呆子,快跑啊,韃子搶掠來了!”一名十來歲的村姑從車旁跑過,好心地提醒兩人,蔡嶽認得正是剛才唱歌的那名年輕姑娘。
“子玉兄,快跑!”蔡嶽首先反應過來,拉著李英俊從車上跳下。
這時那群韃子已經衝到三十米開外了,手中的利刀寒光閃閃,口中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怪叫。
蔡李兩人嚇得差點腿軟跪倒,那名跑出幾米的村姑見狀又跑了回來,一把拽住蔡嶽的手道:“快跟著窩往山坡上跑,韃子的馬上不了山坡。”
蔡李兩人跟著這名村姑娘往山坡上跑去,這時那群韃子已經來到山坡下,取下弓箭狂笑著開啟射殺模式,瞬時慘叫聲不絕於耳,中箭的百姓從山坡上不斷滾下來。
蔡李兩名文弱書生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嚇得麵如土色,心膽俱裂。幸而韃子人數不多,他們又專挑那些扛著麥子的百姓射殺,所以蔡李兩人很幸運地逃過一劫,成功地跑到了山坡上,逃離了弓箭的射程。
“阿爹!”那姑村忽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叫。
蔡李兩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扛著大捆麥子的老農正從半坡上滾了下去,背上插了兩支羽箭,箭頭都從乾瘦的胸口冒了出來,估計是活不成了。
這時,一名小夥子似乎是想回頭搶救老農,結果剛抱起那名老農,咽喉便中了一箭,兩具屍體便一起往山坡下滾落。
“二哥!”村姑再次大叫痛哭。
蔡李兩人都嚇傻了,李英俊更是腿一軟,竟然失足往山坡滾落。
“子玉兄!”蔡嶽大驚失色,踉蹌幾步想拉住李英俊,可惜還是慢了一拍,後者骨碌碌地滾落到坡下,估計是摔暈過去了。
一名韃子哈哈大笑,打馬上前把地上的蔡英俊提起來,用韃靼語大叫道:“讀書人,是個讀書人,哈哈!”說完便將蔡英俊死狗般擱在馬背上。
“子玉兄!”蔡嶽想衝下山坡去救人,旁邊的村姑卻死死地拉住他,哭著大喊道:“不要下去,你打不過的,放心吧,韃子不會殺了你的朋友,他們不僅搶糧,還搶奴隸,我娘親和我大哥去年就被韃子擄去了……嗚嗚!”
村姑說完蹲下放聲大哭,已經成了一個淚人,端的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蔡嶽整個人都傻掉了,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太慘了,這不是他想要的詩和遠方。
美好往往隻存在於想象,現實總是那麼殘酷!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的銅鈴聲隱約入耳,緊接著是陣陣歡呼聲,正痛苦地抱著頭的蔡嶽下意識地抬起臉來。隻見蒼頭河對岸塵頭飛揚,一彪馬隊風馳電掣地往這奔來。
這支馬隊約莫二十騎左右,馬上騎士均穿著黑衣勁裝,黑巾罩臉,隻露出懾人的雙目,跨下駿馬的脖子上均係著一枚銅鈴,奔跑時叮叮當當作響,聲勢相當嚇人。
“是黑台山的三娘子,是三娘子!”淚眼糊塗的村姑站起了激動地大叫,四周成功逃生的百姓也跟著歡聲高呼,仿佛救世主來了。
此時那支黑衣馬隊已經衝到蒼頭河對岸,為首那名黑衣人身形窈窕,似乎是名女子,隻見她一提馬韁,戰馬直接衝入河中。
河水很淺,隻到馬膝位置,二十多匹敵戰馬直接趟水而過,濺起漫天水花。
嗖嗖嗖……
馬上一名黑衣騎士一上岸,立即彎弓搭箭,二石強弓連珠箭發,將三名正在打包麥穗的韃子射死。
那些韃子氣得哇哇大叫,跳上馬便向著黑衣馬隊殺去,兩支人馬在麥田上短兵相接,展開激烈的搏殺。
為首那名黑衣女子使一柄長劍,策馬左衝右殺,傾刻將兩名韃子刺死馬下,神勇非常!
“三娘子,三娘子無敵!”山坡上的在百姓揮拳奮振大喊:“狗日的韃子,殺死他們!”
一些勇敢的年輕人舉著扁擔之類的農具往下衝,一時間喊殺聲震天。
那些韃子隻有十幾人,傾刻被乾死近半,見勢不對,呼哨一聲奪路狂奔。
“子玉兄!”蔡嶽大聲高呼,因為李英俊還被一名韃子擱在馬背狂奔,而且那名韃子騎術相當了得,馬背上多擱了一個人竟然還跑得飛快。
黑衣馬隊追殺了一會,又斬殺了數名韃子,剩下五名韃子終究還是逃掉了。這些韃子的馬匹十分優良,而且騎術也勝過黑衣馬隊。
“三娘子,三娘子……!”
一眾百姓見到韃子被打跑了,歡呼著從四周的山坡上跑下來。黑衣馬隊卻不待百姓接近,牽上韃子留下的馬匹,還有韃子的屍體也一並帶走,策馬迅速離開。
“謝謝三娘子,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三娘子長命百歲,多壽多福……”
一眾百姓紛紛向著遠去的黑衣馬隊跪倒叩拜,一些年輕人更是跟在黑衣馬隊後發足狂追,大喊著三娘子收留我吧之類的話。
蔡嶽看著遠處消失的塵頭茫然若失,此時再沒了詩和無方的情懷,隻剩下恐懼,悲憤和擔憂!
“剛才那名韃子大喊著讀書人,韃子對讀書人一般都會比較優待的,你的朋友應該不會吃什麼苦頭!”那名村姑滿臉淚痕,卻還出言安慰蔡嶽,顯然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
蔡嶽看了一眼這名長相一般的年輕村姑,感激地地道:“多謝姑娘剛才相救!”
村姑娘抹了抹眼淚道:“謝就不用了,能不能幫窩把阿爹和二哥搬回村子去。”
蔡嶽連忙答應了,幸好那輛驢車還在,蔡嶽把車把式叫來幫忙,一起把兩具屍體運去安葬。
看著跪倒在土墳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年輕村姑娘,蔡嶽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似的,據他了解,這村姑娘家裡已經沒其他人了,委實淒慘。
“葉子姑娘,你……以後有什麼打算?”蔡嶽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
村姑娘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目露仇恨,倔強地道:“去黑台山投奔三娘子,殺韃子!”
蔡嶽皺了皺眉,他剛才跟村民打聽過了,所謂的黑台山三娘子,在他看來隻不過是一夥占山為王的強人罷了,所以勸道:“葉子姑娘是良民百姓,何必自甘墮落,去投奔打家劫舍的山賊呢!”
村姑頓時雙眉一挑,諷刺道:“山賊又咋了,三娘子從來不搶劫平民百姓,隻搶那些為富不仁的貪官汙吏,她還殺韃子保護附近的百姓。比起那些隻會欺壓老百姓,見到韃子光會逃的官兵強太多了。
你剛才都看到了,今天要不是三娘子,咱們會死更多人,糧食都被韃子搶走了,冬天會有更多人餓死。官兵不管我們生死,三娘子管,三娘子才是我們百姓的保護神。窩就是要投奔她,要不你報官抓窩!”
蔡嶽被懟得神色訕訕,尷尬地道:“葉子姑娘,對不起,在下不是那個意思!”
……
黑台山。
一支馬隊向著寨門飛奔而來,箭樓上一名值守的壯實青年手搭涼棚遠眺,待看清來人後立即便興奮地大叫:“當家們回來了,快打開寨門!”
厚實的寨門緩緩打開,此時一支黑衣馬隊已經奔至,直接衝了進來。
“大當家回來啦!”
“小姐回來啦!”
寨中的男女老少紛紛跑出來迎接,一個個喜笑顏開,今天當家的親自帶隊“出獵”,看來收獲很大啊,竟然搶回了十幾匹馬。
這時,為首那女子翻身下馬,隨手解開了蒙麵黑巾,露出一張冷豔非常的俏臉,淡藍色的雙眸,神彩飛揚,赫然正是薛冰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