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跟著紅纓來到費宏書房外麵,後者輕敲了敲房門道:“老爺,徐公子來了。”
“進來吧!”費宏平和的聲音傳出。
徐晉推門行了進去,隻見費師正站在書案後提筆行書,於是一揖施禮道:“學生見過費師。”
費宏抬起頭,手提著毛筆微笑道:“子謙來得正好,過來看為師這幅字如何?”
徐晉舉步行至案前,首先便看到擺在案頭上的一部《大明律》,而攤開的宣紙上則用顏體寫著一段話: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處斬,仍梟首示眾,全家發邊衛充軍。
徐晉心中一動,這段話正是摘自《大明律》中的禁海法令,乃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製定頒布的,費師這是在警醒自己勿違祖製啊!
費宏目光炯炯地看著徐晉,問道:“子謙,為師這幅字如何?”
費宏兩次問“這幅字如何”,而不是“這幅字寫得如何”,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讓徐晉以後打消開海禁的念頭,因為這是違反祖製,違反大明律法的。
徐晉不動聲色地道:“世言顏筋柳骨,費師這幅字寫得方正茂密,橫輕豎重,筆力雄強圓厚,氣勢莊嚴,已深得顏體精粹。”
費宏不由笑道:“你小子倒是會拍為師馬屁,不過對顏體的特點總結得還算中肯,來來來,你也來寫一幅,待為師看看你的課業有沒有落下。”
徐晉不禁暗汗,課業落下是肯定的了,自從科舉通關後他就沒碰過四書五經,對徐晉來說,科舉隻是一塊敲門磚罷了,既然大門已經敲開了,還拿著磚頭乾嘛?他可沒興趣研究四書五經,然後成為一名滿口之乎者也的大儒。
徐晉接過費宏手中的筆,鋪開一張宣紙,稍微沉吟了片刻便醮了醮墨水下筆,寫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徐晉用的卻是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字本瘦勁有力,結構疏朗,讓人眼前一亮。
費宏看著這兩句詩,不由暗歎了一口氣,點頭道:“頗有幾分火候了。”
徐晉小心地把筆擱下,道:“弟子獻醜了。”
“邊喝茶邊聊!”費宏繞過書案走到窗邊的茶幾旁坐下。
徐晉暗捏了一把汗,走到茶幾對麵的椅子坐下,真有點擔心老費會突然爆發咒罵自己一頓,甚至提起茶壺澆自己一頭臉。
費宏用《大明律》警醒徐晉勿違祖製,勿違律法,而徐晉卻回複了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這兩句詩的字麵意思是說:沉沒的船隻旁邊還有無數帆船駛過,枯毀的老樹周圍依舊萬木欣欣向榮。而這兩句詩引申出來的意思卻是:老舊破爛的東西必然會被拋棄,新生事物必然會蓬勃發展。
費宏摘了《大明律》中的禁海法令,目的是要警告徐晉,讓他放棄“開海禁”這種違製違法的想法,而徐晉卻是借詩表明革故鼎新的立場,說白了就是他不會放棄“開海禁”這個目標。
為免被茶壺淋頭,徐晉在茶幾旁坐下後,立即便將茶壺提了起來,十分“狗腿”地替老費斟了杯茶道:“費師請喝茶。”
費宏睨了徐晉一眼,他確實對徐晉的“冥頑不靈”有點惱火,但是還不至於做出茶壺淋頭的舉動來,甚至於連責罵也不會有,他為人寬厚,不像楊廷和那般容不下政見不合的人。譬如在“大禮議”這件事上,他雖然也讚同楊廷和的觀點,但他也不會逼迫小皇帝朱厚熜認孝宗為皇考。
同樣,在“開海禁”這件事上,費宏也不會拿出師父的威嚴來強壓著徐晉低頭。其實自從當年在上饒第一次跟徐晉暢聊,費宏便發現此子思維獨特,談吐間總會崩出一些新穎奇特,卻又發人深醒的詞句。
而且後來徐晉確實搞了不少創新的東西,譬如素描畫法、五子棋、古怪的歌曲唱法、佛郎機炮、燧發槍等等!
所以費宏很清楚,自己這個門生是個有想法有抱負的革新派,他也接受了這一點,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把徐晉收為門生。
然而接受是一碼事,理解又是一碼事,支持更是另一碼事。費宏為人寬厚,能容得下相悖的意見,但不代表他會支持相悖的意見。費宏是個傳統的封建儒者,小農思想占據主導,在他看來土地才是根本,糧食才是根本,百姓就應該老老實實地種地生產糧食,這樣國家才會穩定繁榮,若是社會風氣變了,百姓都趨之若鶩地跑去經商賺錢,哪誰來耕田種地,誰來生產糧食?這可是傷及國本的事。
所以,費宏不會支持“開海禁”,大行商事之道。
這時,費宏喝了口茶道:“子謙,為何如此執著要開放海禁?”
徐晉來之前便仔細琢磨過一個問題,為何阻力巨大的“清田莊”最後會獲得通過,而偏偏阻力較小的“開海禁”卻碰了個大跟鬥?
很明顯,“清田莊”之所以獲得通過是因為自己因勢利導了,既有山東流民參與造反這個契機,又有小皇帝鼎力支持,再加上文官集團中的有識之士亦有意“清田莊”,所以最後才水到渠成。
而反觀“開海禁”這件事,既沒有前提契機,再加上滿朝文武幾乎一邊倒地反對,換而言之,“開海禁”的氛圍根本還沒營造出來,沒有任何基礎,最後不碰壁才怪。
所以徐晉現在也明白自己操之過急了,“開海禁”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隻能徐徐圖之,慢慢把氛圍營造出來,把基礎夯實,那樣才有成功的可能。
怎麼營造出“開海禁”的氛圍?
自然是得靠同化了,同化彆人的思想,讓彆人認同自己,樹立起“開海禁”的共同目標,當支持自己的人越來越多,積聚起來的力量就越強,最終才能衝破桎梏,實現“開海禁”的目標。
徐晉今晚就是來“同化”費宏的,若是連自己的老師都說服不了,那也彆想什麼“開海禁”了,洗洗睡吧!
徐晉也抿了口茶,並沒有回答費宏的話,而是反問道:“敢問費師,太祖當年為何禁海?”
費宏很自然地道:“太祖立國之初,倭國人冥頑如初,不服王化,殺我朝使臣,私通逆臣胡惟庸,謀劃不軌。加之倭人勾結盜匪,在我大明沿海遊弋,行劫掠之事。”
徐晉道:“也就是說,太祖當年禁海是因為倭國不臣,倭寇在沿海劫掠百姓?”
費宏點了點頭:“正是!”
事實上當年朱元璋下令禁海,不許片板下海,確是發生在“胡惟庸案”之後,老朱擔心沿海的豪強會借助海外勢力顛覆大明,這才施行禁海令,阻絕海上交通,讓沿海百姓沒辦法接觸到海外勢力。
徐晉道:“譬如建房子需因地製宜,耕種作物則需因時製宜。政策政令也是如此,當初製定的政令不一定適合現在。現在倭國和朝鮮已經向我朝稱臣納貢,禁海自然再無必要了。”
費宏淡道:“然而沿海百姓依然時常遭受倭人海盜的侵擾。”
“那是因為商貿不通之故,沿海地區土地不適宜耕種,當地百姓又不能下海捕撈,生活無以為繼,隻能入海為盜,勾結倭人劫掠自己的同胞。”
費宏皺了皺眉不作聲!
徐晉繼續道:“市通則寇轉而為商,市禁則商轉而為寇。所以隻要開放沿海,允許百姓商賈與倭人做生意,百姓有了生計活路,倭人也有正當的途徑獲得所需物資。如此一來,沿海的倭賊海盜自然就會銷聲匿跡了,根本不用費一兵一卒。”
費宏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徐晉分析得很有道理,淡道:“海禁一開,商貿大行其道,百姓爭相從商務工,必導致田地荒蕪,影響國本,子謙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徐晉暗汗,費師是個明白人啊,彆說是以農為本的封建社會,就算是世界貿易一體化的現代社會,一個國家若丟荒了農業也相當危險。
譬如現在的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飛速發展,人口都在流向城市,農村的土地都丟荒了(注:筆者老家的田地就沒人種了,一眼望去全是雜草,連綿成片)。雖然糧食可以通過進口補充,不過一旦發生戰爭和饑荒什麼的,糧食沒有了來源,那就相當危險了,整個國家土崩瓦解也不是沒可能,可惜上麵似乎不重視農村土地丟荒的問題,這是個極危險的信號。
徐晉微笑道:“費師多濾了,沿海並不是我大明的糧食產地,所以開放開禁對我朝糧食的產出影響不會很大,而沿海百姓卻能在商貿中獲得可觀的收益,還能杜絕倭患,何樂而不為呢?
如今若是裁撤掉市舶提舉司,厲行禁海,學生敢斷言,不出數載,沿海倭患必然更加嚴重。正如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洪水越是堵,造成的危害必然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