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璁!你就是張璁?”徐晉不禁脫口而出。
費懋中奇怪地看了徐晉一眼,那老舉子也是微愕,點頭道:“在下正是張璁,表字秉用,徐解元聽說過在下?”
徐晉這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笑道:“原來是張兄,久仰久仰!”
徐晉前世讀史雖然不求甚解,但像李東陽、楊廷和、張璁、嚴崇、徐階、張居正之類的首輔重臣還是有印象的,而張璁正是嘉靖初年的重臣之一,官至內閣首輔,隻是他現在自稱舉子,顯然還沒有考中進士。
“在下亦是久仰徐解元之大名!”張璁神色訕訕地笑道。
張璁現在還沒發跡,而且出身布衣,二十四歲中舉,但是此後七次進京參加會試均名落孫山,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這是他第八次進京參加會試。所以說,張生現在隻是眾多寂寂無名的舉子中一員,偏偏徐晉卻說久仰大名,連張璁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幸好,兩人彼此之前並不認識,而且徐晉說話的語氣很“真誠”,要不然張璁都要以為對方在說反話諷刺自己呢。
徐晉微笑著介紹道:“給張兄介紹一下,這位乃在下同鄉,江西鉛山費懋中,表字民受!”
費閣老家的公子,張璁自然聽說過,連忙拱手道:“張璁見過費兄!”
“張兄客氣了!”費懋忠拱手還禮,被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舉人稱“兄”,總感覺怪怪的。
張璁笑著恭維道:“兩位都是年輕俊才,在下久仰大名。徐解元詩詞冠絕,一曲《臨江仙》更是千古絕響,在下仰慕不已。若徐解元不介意,在下想擇日上門拜訪,彼此切磋一下詩文,還望徐解元多多指教!”
文人之間互相走動拜訪,彼此拿出自己的得意作品互相“吹捧”,也是一種刷名氣的途徑。當然,更好的方法還是參加文會,又或者拿著作品拜訪達官貴人,如果能得達官貴人欣賞,在上層圈子中讚揚幾句,名氣自然就上來了,進而能讓主考高看一眼,增加印象分。
這種帶作品拜訪達官貴人的作弊方式叫行卷,著名的唐朝詩人白居易也玩過這一手。當初白居易到長安趕考時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小角色,於是他帶著自己的作品《賦得古原草送彆》,上門拜訪當時文壇中很有名的“大佬”顧況。顧況聽了白居易的名字後揶揄道:“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啊!”
不過,當顧況讀了白居易那首“離離原上草”後,立即便改口道:“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難?”
從此白居易名聲大噪,也順利中了進士。
張璁連續七次參加會試均名落孫山,如今已是奔五的大叔了,有點心灰意冷,但又不甘心平庸地度過餘生,所以抱著再試一次之心,第八次參加會試,若這次再不中,他便打算到吏部掛名候缺。
所謂“掛名候缺”就是舉子放棄繼續參加會試,在吏部掛名排隊,等候吏部給自己安排職位,全國哪個地方有崗位就去那裡任職,沒有自己選擇的餘地,往往一等就是好幾年才能輪到,而且等到的職位大多是知縣以下的小吏,可混個溫飽,但難有大作為。
像張璁這種高齡舉子,論腦子的反應肯定是不及年輕人了,再加上“人老珠黃”,想參加文會出風頭刷名氣也不可能了。至於行卷?明朝的科舉製度可不同於唐宋,行卷的作用並不大,更何況那些達官貴人,恐怕沒幾個有閒情逸致接待一名七次落第的寒酸舉子。
正因為如此,張璁想刷名氣隻能靠四處拜訪同科舉子了,而徐晉毫無疑問是個十分理想的拜訪對象。
徐晉詩名在外、費閣老的門生、天子欽點的解元、兩年內連中四元、還參加過平定寧王之亂,渾身上下都是耀眼的光環。可以說是本屆最出名的舉子了,沒有之一。
剛才投狀報名時,張璁偷瞟了一眼徐晉的報名表,發現這位少年郎竟是眼下聲名鵲起的徐四元,所以他填完報名表後便追出來搭訕。
而徐晉出乎意料的“熱情”,讓在科場飽受打擊的張璁又驚又喜,所以便提出帶作品上門拜訪切磋。
“指教不敢當,但互相交流探討學問未嘗不可,擇日不如撞日,張兄覺得就現在如何?”徐晉微笑道。眼前這位可是未來的內閣首輔,徐晉自然不介意結交。
張璁喜道:“那敢情好,徐兄可是住在江西會館?在下回去準備一下便上門拜訪。”
徐晉搖頭表示自己並不住在江西會館,並將目前的住址告知,張璁記下後便興衝衝地離開,估計是回住處拿自己的詩文作品了。
徐晉和費懋中走出了六部大院,二牛和茗煙正在馬車旁等候,兩人上了馬上,費懋中忍不住問道:“這個張璁很有名嗎?為何子謙對此人另眼相看?”
徐晉微笑道:“民受,咱們不妨打個賭,此人今科能高中!”
費懋中將信將疑,那張璁看著都差不多五十歲了吧,這麼大年齡都未曾考中,可見腹中才學有限,科舉考試雖然也講運氣,但主要還是靠真才實學。更何況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三次不中基本就沒戲了,年齡越大,高中的可能越是渺茫。
不過,費懋中也知道徐晉不會無的放矢,或許這個張璁真有過人之處也說不動,隻是自己瞧不出來罷了,於是笑道:“打賭就免了,子謙若是能掐會算,倒是算一算我今科能不能中吧。”
“自然是能中的,而且還是三鼎甲!”徐晉笑著說。
所謂的三鼎甲就是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
費懋中笑道:“承子謙吉言了!”
費懋中顯然隻當徐晉在說笑,畢竟全國參考的舉子有三千人之多,最後隻錄取三百名進士左右,所以能中就不錯了,他可不敢奢望三鼎甲。
然而,徐晉卻是認真的,費家一門父子兄弟四人在嘉靖初年同朝為官,成為一時佳話,所以費懋中和費懋賢中進士是肯定的,貌似費懋中還是探花及第呢。
徐晉帶著費懋中回到宅子,剛在前邊客廳坐落,小婉便像著快樂的小蝴蝶般,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相公……噢,費二公子來了。”
謝小婉俏臉微紅,連忙福了一禮,這妮子不久前才跟徐晉有了夫妻之實,正是情熱黏粘的時候,聽聞相公回來了,於是便喜滋滋地跑出來。
費懋中連忙起身還禮道:“徐夫人午安!”
徐晉卻是打趣道:“才半天不見,娘子就想相公了?”
謝小婉頓時鬨了個大紅臉,白了一眼嗔道:“才不是呢!”
這妮子自從被某人開發過後,身形明顯豐膩圓潤了,嬌嗔起來越發的有女人味兒,要不是有外人在場,徐晉都忍不住把這丫頭拉入懷中大施魔爪了。
費懋中雖然早就習慣了徐晉的“隨便”,但此時看著人家小兩口秀恩愛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謝小婉被相中調笑後,在大廳稍停待了片刻便逃回了後院,隻留月兒在大廳侍候茶水。
徐晉和費懋中閒聊了半個時辰左右,張璁果真便找上門了,帶著一名三四十歲的隨從。
徐晉招呼張璁落座,月兒奉上香茶,彼此便閒聊起來。張璁把自己平日所作的詩文拿出來讓徐晉和費懋中“斧正”。
張璁科場不利,再加上年近五十,倒是沒有了讀書人那種迂腐的書生意氣,說話做事圓滑練達,姿態也放得很低。
徐晉翻看了張璁的詩文,發現此人詩文倒也過得過,隻是缺乏了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靈氣,可見這個年紀還考不中並非偶然。不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所以徐晉挑了幾處優點恭維了幾句,又指出一些無關痛癢的錯處。
人與人之間交往,切忌交淺言深,大家初次見麵便不留情麵地批判彆人的缺點,這朋友多半是做不成的。
費懋中翻看了張璁的詩文後也隨口恭維了幾句,但看表情顯然是不看好此人。
張璁也有自知之明,倒沒有繼續把話題往自己的詩文上扯,笑道:“在下可否欣賞一下徐兄的佳作?”
徐晉便讓大寶到書房中把自己這段時間所作的文章拿出來,張璁拿來翻看了一遍,既慚愧又佩服,難怪此子能連中三元,試探道:“徐解元這些文章的題目可是出自費閣老之手?”
徐晉點頭道:“是的!”
張璁不由一喜道:“在下可否將這些題目錄一份回去?”
費宏是科舉考霸,徐晉也是科舉考霸,師徒兩人都是考霸,所以張璁覺得有必要學習一下,說不定有所裨益。
徐晉自然無所謂,點頭道:“自無不可!”
張璁連聲道謝,當即取出筆墨,把費宏給徐晉準備的八股文章題目抄錄下來,準備帶回去練習。嘿,張生這次倒是賺到了,正因為今日這個舉動,考了七次不中的他終於如願以償,從此扭轉命運,走上人生巔峰。
正在張璁抄錄著題目時,院門被敲響了,二牛跑去開門,過了一會便帶了一名家丁模樣的男子進來。
“老爺,這人說是魏國公派來給您下請帖的!”二牛嗡聲稟報道。
此言一出,正在抄錄的張璁停住了筆,抬頭吃驚地望去。那名家丁模樣的男子掃了大廳眾人一眼,目光落在徐晉身上,不卑不亢地道:“想必這位小郎君就是徐四元了!”
正所謂宰相門前三品官,這名魏國公府的下人也自帶一股傲氣,在幾名舉人麵前絲毫不怯場。
徐晉從容地站起來道:“在下正是徐晉!”
家丁雙手把一封製作精美的請諫遞過來道:“國公爺素聞徐公子之才名,特意邀請徐公子參加上元節的賞春文會。”
徐晉隨手接過請諫,點頭道:“謝過魏國公邀請,月兒,給賞!”
月兒連忙取來一塊碎銀,估計有近一兩銀子,魏國公府這名家丁接了賞銀,頓時滿臉笑容,連聲道謝,然後退了出去。
張璁看著徐晉手中的精美請帖,滿眼羨慕之色,就連費懋中也有點不談定了,苦笑道:“子謙剛來京城就收到魏國公的請帖了,不知那些削尖腦袋參加文會的舉子知道後作何感想?”
“民受若是想參加便拿去好了!”徐晉大方地把請諫遞給費懋中,彆人對所謂的賞春文會趨之若鶩,徐晉卻是不怎麼感冒,有時間還不如多作幾遍文章。
費懋中連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魏國公請的是你又不是我,子謙若不想去剛才就應該明確拒絕,若是收了請帖不去可不好。”
徐晉一想也對,這個魏國公來頭不小,可不好得罪,於是把請帖隨手遞給月兒,讓她收好。
張璁不禁暗暗乍舌,彆人爭破頭都想拿到魏國公的賞春文會請諫,這位倒好,根本不在乎!
張璁抄錄完題目,彼此又聊了個把時辰,到了傍晚時份,張璁才告辭離開,費懋中倒是留下來吃了一頓晚飯。
……
夜幕降臨,細碎的雪花像精靈一樣飄落。
書房中點著三根蠟燭,徐晉坐在案後,手裡正拿著一張粉紅色的信箋在細讀,這是如意托費懋中捎來的信,信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首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徐晉從信封中取出一隻精美的鴛鴦小香包,從中倒出一粒紅豆,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隻覺芬芳撲鼻,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如意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來。
欲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徐晉輕歎了口氣,去年匆匆一彆便是四個多月了,真正經曆過才會明白在古代落後的交通情況下,距離原來能夠那麼的遙遠,難怪古代詩人有寫不完的離愁彆緒。
徐晉平複了一下情緒,提筆給如意寫了一封深情並茂的回信,然後便開始進入題海模式。今日白天,費懋中不僅給了徐晉如意寄來的信,還有費師後來擬定的數十道四書五經題。
去年離彆時,答應過如意八月回去迎取她,徐晉可不想食言自肥,他要儘最大努力把進士功名拿到手,當然,如果是狀元就更好了。
……
鉛山縣,費家莊院的中院後宅。
春寒料峭,院中的寒梅淩寒怒放,幾株急性子的桃李也開出了零星的小花。
過幾日就是舉國同慶的上元節,屆時閨閣小姐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外出踏青賞燈了。
閨房中,費小玉正坐在小榻上和姐姐費如意下棋,一隻腳俏皮地懸在榻邊晃來晃去,顯然心情十分不錯,上元節很快就要來了嘛,到時便可光明正大地跑出去玩一天了。
對麵的費如意一身梨白色的對襟襖裙,更是襯得膚白勝雪,嫻靜地盤膝而坐,恬淡出塵,美得像出水的芙蓉。
小榻對麵的茶幾旁,費吉祥一身鵝黃色的羅裙,身前支起一麵寫生的畫架,拿著炭筆認真地描畫著,宣紙上費如意和費小玉對弈的情景已經躍然紙上。費如意的嫻靜優美,費小玉的活潑俏皮,均刻畫得活靈活現,要是徐晉此時看到肯定要大吃一驚,這位的水平已經超過自己這個老師了!
這時,一名俊秀的書生挑起簾子行了進來,正是費懋賢。
“就知你們都在這!”費懋賢笑著走到費吉祥的身後,看了一眼畫紙後讚道:“四妹這素描的水平越發長進了,怕是子謙也有所不及了吧。”
費吉祥輕撩開耳畔的秀發,輕笑道:“大哥,人家哪有這麼厲害,徐公子可是人家的老師。”
“老師又咋樣,沒聽過青出於藍勝於藍嗎,我也覺得四姐畫的比徐晉……咳咳,差一點點吧,就差一點點!”費小玉見到三姐費如意嗔來,立即吐了吐舌頭改口。
費懋賢有些好笑,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道:“三妹,子謙給你的來信。”
費如意美眸一亮,立即站起來趿上木屐,喜悅地從費懋中手中接過信件,隻見信封上寫著:費兄懋賢親啟,那手漂亮的楷體,正是徐晉的手跡無疑。
女孩子的閨名自然不能隨意寫在信封上,所以這封信的封麵掛了費懋賢名字,裡麵的信卻是徐晉寫給費如意的。
“嘻嘻,信上寫的什麼……哎,三姐真小氣!”費小玉十分八卦地湊過來偷看,結果,費如意白了妹妹一眼,拿著信件躲到一旁看起來。
這封信是徐晉去年在保定暫住時寫的,時隔近兩個月才送到江西鉛山縣,信上主要是寫自己的近況和小婉生病的事。
費如意看完信後不禁露出擔憂之色,小婉妹妹竟然病了,這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不知小婉妹妹的病好了沒,徐郎此刻到了京城嗎?
費吉祥見姐姐看完信後憂心忡忡的,禁不住問:“三姐,發生什麼事了?”
費如意擔憂地道:“小婉妹妹病了,北地寒冷,徐郎身子骨弱,我擔心他也病倒了。”
費懋賢安慰道:“三妹放心吧,子謙向來穩重,懂得照顧徐夫人和自己的。子謙信中不是說徐夫人的病已經好轉了嗎,而且還說在保定暫時住下,等年後再進京,估計應該沒問題的。”
費小玉點頭附和道:“那就肯定沒事了,徐晉那家夥天天早上跑圈兒鍛煉,身體強壯著呢,三姐你就等著他八月份來咱家提親吧。”
費如意俏臉刷的紅了,既期待又羞澀!
費吉祥咯咯地笑道:“徐公子若中了進士又自可,要是名落孫山灰溜溜地回來,咱可不答應三姐嫁過去,讓他下次考中再來。”
費如意嗔道:“四妹,你也甭取笑我,還是擔心一下衛元正能不能考中吧!”
費吉祥臉蛋一紅,不自然地道:“他……他考不考中的,關我什麼事!”
衛家也是上饒縣的大族之一,衛陽的叔父現任工部右侍郎,而衛陽的父親也在南京擔任學政,論起家世來並不比費家差多少,而年前衛家有人來到費家拜訪,似乎有意撮合衛陽和費吉祥。當然,雙方隻是試探階段,十劃還沒有一撇的事,不過此事的風聲已經傳遍費家後宅了。
費吉祥對此卻沒有特彆的感覺,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三從四德,婚姻乃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所以父母若決定要跟衛家結親,自己嫁過去便是了。至於那個衛陽,費吉祥也見過,人品相貌顯然都是上選,然而,費吉祥的內心深處卻是有種淡淡的悵然。
“唉,三姐和四姐都要嫁人了,以後就剩我一個了,太不公平啦,為什麼女人都要嫁人,男人就不用嫁!”費小玉憤憤地道,本來好好的心情徒然變得鬱悶起來。
費懋賢不禁哭笑不得地道:“五妹,以後你這種離經叛道的話還是少說為妙,若是讓爹聽到,說不得要關你禁閉了。”
費小玉撇嘴道:“人家才不怕呢,要是我也能像黃蓉那樣高來高去,自由自在地闖蕩江湖就好了,說不定也能遇上自己的靖哥哥!”
費如意噗嗤地失笑出聲:“小傻瓜,徐郎寫的小說你還當真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功夫!”
費懋賢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以後不能再讓妮子看雜書了,尤其是子謙那些武俠小說,簡直在毒害少女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