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晚的策論文章,諸考官在鄉試閱卷時已經評過了,所以無需再評一次。
蕭晚畢竟隻是一名書生而已,毫無治政的經驗,見識有限。正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所以他所作出的文章終究是流於表麵,沒有深度可言,更彆說切中要害了。整篇文章總結起來的意思就是:輕賦稅、薄徭役、施仁政。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的內容,毫無新意可言,但蕭晚這篇文章也有出彩的地方,那就是辭藻華麗,讀著朗朗上口,所以評分得了個“中上”。
約莫小半個時辰,徐晉的文章也寫好了,四周圍觀的舉子均是表情怪怪的,當主考官劉翰林拿到徐晉的文章一看,頓時也皺起了眉頭。
原來徐晉的文章是這樣寫的:若要振興我大明,必須做到以下幾點,第一如保如何,第二如何如何……
徐晉這樣的答題方式實在太白了,有失讀書人的格調,讓劉翰林頗有點不適應。然而,當劉翰林耐著性子看下去,表情卻是越來越暢快,最後甚至輕拍了一下桌麵,脫口道:“妙哉,一針見血!”
此言一出,蕭晚頓時變了臉色,他本來還信心滿滿的,因為剛才他湊熱鬨,上前看過徐晉文章的開頭,一見到那白得不能再白的答題方式,差點就失笑出聲,都懶得繼續看內容了。
這時,劉翰林站起來,將徐晉的文章鄭重地逞給了王守仁,道:“徐子謙這篇文章還是由巡撫大人來點評吧。”
王守仁好奇地接過文章,同樣微愕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被內容吸引了,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捋須點頭。
話說徐晉這篇文章雖是用大白話作答,但條理清晰分明,讓人一看就懂。最關鍵是徐晉作為穿越者,對於明朝的曆史走向,以及明朝最後滅亡的根源也知之甚詳細。所以文章中指出的問題均切中要害,所提出的強明略策也極具針對性。
王守仁越看越是震憾,因為從這篇文章來看,徐晉對大明朝現存的弊端和隱患,似乎看得比自己還深入透徹。對方明明隻是一個十來歲的書生,毫無治國理政的經驗,竟然將大明朝存在的問題看得如此透徹,簡直不可以思議。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壯哉,我大明少年,與國無疆。說得好,妙極,本官認為此文章大善,評分可為上等。”
徐晉文章的最後引用了梁啟超先的文章,《少年強則中國強》裡麵的句子,王守仁讀到這裡不禁擊節讚賞,還馬上命人抄寫多份,給在座眾官員士紳傳閱。
王守仁此言一出,蕭晚的臉色徹底灰了,對著徐晉拱了拱手道:“徐兄高才,蕭晚受教了!”
在場的官員士紳神色各異,如此一來,徐晉在詩詞和文章上均擊敗了鄉試前十的兩名舉子,以後誰還敢說他這個鄉試解元,名不正言不順?
“恭喜徐解元實至名歸!”
“徐解元大才啊,這鄉試榜首名副其實,可喜可賀。”
在場與徐晉交好的舉子們紛紛出言道賀。
徐晉微笑著團團作揖回禮,心情莫名的輕鬆起來,這次他來參加鹿鳴宴,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這個欽點的鄉試解元正名,如今目標已經初步達成了。
徐晉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龔享身上,後者硬著頭皮站起來,事到臨頭輪不到他退縮。
“徐解元才學過人,在下佩服萬分,不過龔某不才,還是想向徐解元討教一番。”龔享鄭重地拱手施禮,顯然沒有了先前那種氣勢。
徐晉鎮定自若地道:“龔兄想切磋什麼?”
“在下想跟徐兄比辯才!”龔享擅長繪畫,他倒是想跟徐晉比作畫,但這顯然跟科舉有點不搭調,而且實在沒信心勝過徐晉的素描畫法。
徐晉差點想笑了,其實他最強的不是詩詞(文抄公),而是打嘴炮,作為一名商海沉浮的老油條,口才不行怎麼在圈子裡混?
徐晉點頭道:“自無不可!”
在眾舉子都被徐晉來者不拒的風度折服了,果然是藝高人膽大,什麼是底氣?瞧瞧,人家徐子謙這就是底氣啊,無論比什麼都敢接招!
龔享心中竊喜,一指院中那棵開滿黃色小花的桂花樹,問道:“敢問徐解元,那是什麼?”
徐晉答道:“桂花!”
龔享大笑道:“非也非也,那裡什麼也沒有!”
徐晉不禁無語,這位仁兄彆不是想跟自己來“睜眼花開,閉眼花寂”那一套吧?於是不動聲色地道:“何解?”
龔享搖頭晃腦地吟道:“吾文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吾心中沒有此桂花,此桂花自然就不存在了。”
這句話若是現代人聽到,肯定會被氣樂,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你視而不見就能當桂花不存在了?這分明是典型的唯心主義。
但大家要明白,眼下是明朝,馬克斯和恩格斯的祖宗第N代恐怕都還是單細胞呢,根本還沒有唯物主義的哲學理論呢。相反,像龔享這種強調意識第一性的唯心論卻是大行其道,聽起來也玄之又玄,格調夠高,自然大受追捧!
“吾心即宇宙,於宙即吾心!”這種理論是宋朝理學家陸九淵首先提出的,而王守仁繼承了陸九淵的觀點,進一步提出“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理論,這就是著名的陸王心學。
當然,陸王心學並沒有這麼膚淺,他打破了程朱理學條條框框的限製,對推動社會發展起到極大的作用,其貢獻是不可忽視的,直到現在,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依舊被現代哲學所認可。
不過,陸王心學的某些觀點,在現代人眼睛卻是不可取的,譬如說:心外無物。
現在是大明正德十四年,王守仁的心學觀點還沒有達到盛行的巔峰,但今年老王平定了寧王之亂,個人的名望躍上了一個新台階,所以研習“陽明心學”的讀書人越來越多,這個龔享就是“陽明心學”的追捧者之一。
此時,在場所有目光都投向徐晉,看他如何反駁龔享。既然是辯論,自然一方是正方,另一方是反方了,徐晉現在便是反方。而“心外無物”的觀點是王守仁提出的,那麼徐晉要反駁龔享,那就等於在反駁王守仁,壓力山大啊!
龔享自以為取了個巧,臉有得色地看著徐晉道:“徐解元,在下說得對否?”
徐晉不禁有些好笑,隨手拿起案桌上的毛筆,問道:“請問龔兄,我手裡有筆乎?”
龔享眼珠一轉,淡笑道:“無。吾心中無此筆,此筆自然便不存在了。”
龔享話音剛下,徐晉便大筆一揮,在前者的臉上打了個醒目的“X”!
霍……
瞬時全場都驚愕了,龔享更是整個人都傻掉一般,伸手一摸,頓時沾了滿掌墨汁,不禁又驚又怒地道:“豈有此理,辯不過便動手嗎?真真有辱斯文!”
徐晉微笑道:“非也非也,龔享不是說此筆不存在嗎?何故能在你的臉留下墨跡!”
此言一出,頓時全場皆寂,緊接著哄堂大笑,徐晉這招絕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哈哈,龔享要麼繼續“心外無物”,裝作這些墨汁不存在,要麼便是認輸,承認徐晉手中的筆存在。
龔享麵色漲得通紅,眼看徐晉又要舉筆劃來,急忙退後一步,吃吃地道:“徐兄手下留情!”
徐晉這才把筆擱下,微笑道:“這個世界,物質第一,心(意識)隻是第二。物質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因為你視若不見就不存在,如果在下手中拿到的是刀,龔兄還有命在乎?
正如井底下的青蛙,抬頭隻能看到井口上方的天空,在它的認知中,世界就是井口,難道這個世界就真的隻有井口般那麼大嗎?”
此言一出,再次全場死寂,有人陷入了沉思,有人似笑非笑。
龔享本來麵色漲得通紅的,此時卻是幸災樂禍地看著徐晉,哈哈,姓徐的有點得意忘形了吧,要知道“心外無物”的理論是巡撫大人提出的,你後麵那段話不說還好,這一說豈不是在罵巡撫大人是“井底之蛙”。
此時,院子中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往座上的老王瞟去,氣氛尷尬而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