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夕陽和淡淡的暮色才落在窗沿上,便是一場暴雨突至。黃豆大的雨滴,劈裡啪啦的落在小院的屋簷,走廊,石板上。
黎寬起身,將客廳裡的窗戶關上,繼續與同年、同鄉、好友彭鏊小酌閒談。
黎寬時年39歲,是雍治十四年的榜眼。任職翰林編修。翰林,在京中就有“窮翰林”的名頭。翰苑詞臣,清貴是清貴,但,確實沒有多少油水。
他雖然是楚王幕僚中核心的蘇州派,東林黨。但,這並不能給他帶來經濟上的額外收入。
本來和晉商殷無忌有意和他交好。他倒是想借力買一個小妾。不想,看得入眼的戲子,卻是賈府出身。而隨後,殷無忌此時已經出事:被賈環擠兌的信用破產。
雨聲點點。客廳中的氣氛,有些沉悶。楚王黨的兩個“錢袋子”被賈環敲掉。
黎寬拿著酒杯,沉吟著問道:“韓子恒真決定不管關在都察院裡的高百萬?怎麼說都是鄉親。”
彭鏊搖搖頭,輕吸一口氣,道:“黎兄,他說了不管。”今天下午他提前出了翰林院,去荊園中見過韓秀才。
彭鏊,字濟之,蘇州吳縣人。時年27歲。丙辰科探花。官任翰林編修。
黎寬不滿的道:“韓秀才誤事,才具不足。晉王黨分崩離析,何大學士去職。本該是氣勢如虎的局麵,現在成了小娘的裹腳布,一點都不爽利。
賈環這樣蹭鼻子上臉,都不回擊。朝廷內外有幾人會心向楚王?我東林一脈,何日才能重返朝堂執政?以我的看法,還是要請柳前輩早日到京中主持大局為好。”
彭鏊笑一笑,勸道:“黎兄,這事急不來。韓子恒的策略並沒有錯。楚王殿下的首要任務,是討天子歡心。收取朝臣之心,倒在其次。柳前輩在蘇州教書傳道,未必有意在近期來京城。”
他若是柳前輩,亦不會在此時來京中。有當今天子政變上位在前,奪嫡之爭,不到最後一刻,就不算落定。何苦來趟這灘渾水?等楚王登上大寶,再來京城,豈不是穩當?
“唉…”黎寬長歎一口氣,他知道彭鏊說的有道理,隻是心裡不痛快,鬱悶的乾一杯酒,道:“濟之,其實,殷無忌、高之令去找賈府的麻煩,本身就是一個敗筆。
成不成兩說,關鍵是暴露了韓秀才自己的心思。以賈環的聰明,他會看不出來韓秀才害怕和他正麵衝突?”
說韓秀才不行,他的大局戰略又是對的。說他行,看看他現在辦的叫什麼事?
拖泥帶水!
彭鏊點點頭。韓秀才一介生員,想要讓處在科舉頂端的翰林服氣,很難。況且,這事,韓秀才確實沒辦好。隻是,事已至此,這口氣,楚王黨隻能咽下去。
其實,現在去和賈環碰一碰,較量較量,楚王黨中,有幾個人敢?恐怕刑部白尚書都要掂量。賈環看著沒了官身,斷絕前程。但,賈府的勢力,可是一直都在增長。
此次銀幣之事,賈府實力增長。同時,在舊武勳集團中,恐怕話語權將更重。賈環在暗中執掌著這樣的力量,誰敢輕言與之正麵衝突?想想晉王、順親王、南安郡王等人的下場!韓秀才的決定,不能說全錯啊!
誰不忌憚?
彭鏊給黎寬倒酒,轉移話題,“真理報主編魏原質因修書之功升國子監祭酒。黎兄可以考慮謀求此職。”
真理報主編,正五品。到目前為止,已經形成一套升遷的慣例。以翰林院侍講(正六品),可以直接升任。若是翰林編修,或者翰林庶吉士,可以暫代主編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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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安博在雍治十六年春,與新的南京禮部尚書交割完成,啟程前往京師。
本擬在三月中旬抵達京城,就任左都禦史。但行至聊城段。因黃河桃花汛,百姓流離失所。他停在當地,幫忙處理賑災的事宜。
以張安博此時在天下的名望:大儒。張安博在南京國子監改革四年,國子監文風大盛,俱是張氏學派的門徒。名望與日俱增。即便沒有官職,地方官都會尊重他的意見。何況是即將就任的大中丞?
三月二十六日,張安博的船隻,才啟程,離開聊城,前往京師。地方官府送行。
運河上,船隻來往。樓船的末端,一名容顏極美的女子,緩緩的放下窗簾,心裡感慨著水災下,民間疾苦,人世多艱。彈著琵琶,試唱新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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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北園,外書房中。昨夜一場雨過,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初夏的芬芳。
賈環正吩咐著自己的長隨錢槐,“你去東莊鎮上,將書信送給葉先生,大師兄,羅君子他們,再幫我帶口信到鎮上的酒窖,運些好酒回來…”
賈府經營著澹雲軒,因生意極好,高度白酒供不應求。釀酒的地點設在東莊鎮。以周朝此時的美食工藝,和清朝後期時差不多。高度白酒已經出現。
但高度白酒很消耗糧食,曆朝曆代,都會頒布禁令,控製釀酒的份額。不過,國朝開國至今,時至今日,法及鬆弛。禁酒令,基本等同於無。
賈府所釀的高度白酒,在京城中頗受好評。釀酒業的門檻,不在於釀酒技術,而在於糧食成本,以及違法的成本。
賈環要酒的原因,是因為秦鐘五日後就要傅秋芳成婚。甄寶玉亦快要和李綺成婚。他準備送些美酒。
錢槐忙點頭,機靈的道:“三爺,你放心,我一定都帶到。”
賈環笑著揮手,讓他去辦事。一路回到後院裡,忽而想起件事來。當日,陳也俊請他們喝酒,酒後委托他帶一句口信給妙玉。他前段時間和大師兄一起賀喜升官的國子監祭酒魏翰林,同時給方宗師送行,忙的給忘掉。
後院裡,寶姐姐她們並不在。三月份時,薛蝌和薛蟠已經從南方行商回來。薛蟠年紀漸長,薛姨媽有意為兒子娶親。給野馬套一個籠頭,少不得請寶釵去商量。
詩詩去清虛觀祈福求子。韻兒在外頭看賬本,見賈府各處生意的管事。
賈環叫了留在家裡看書的如意,和小丫鬟打麻將的晴雯,三人一起去往大觀園。
順著直道,往南直走。便到大觀園的北端。往左邊去是蘅蕪苑,往右邊是紫菱洲。正值上午十點多,大觀園中,草木深深,幽靜、舒適。樹枝上有蟲鳴。
賈環三人從門外全是奇石異草的蘅蕪苑門前穿過,繞道正殿,前往櫳翠庵。
蘅蕪苑此時,已經給薛寶琴居住。寶釵住在北園。
晴雯穿著青緞麵的掐牙背心,十九歲的少女,肌膚光滑水嫩,纖腰如柳。靈巧、嫵媚、頑皮的丫鬟。好奇的問道:“三爺,怎麼你近來這麼忙?”
賈環幫晴雯打著遮陽傘,笑道:“怎麼,惦記著我打牌輸給你的銀子了啊?”
皇周英華修成,官場上的變動。再加上,賈府拿下7%的銀幣份額,保證金,和史、王、薛的關係協調,他都要處理。忙過這陣子,他該去金陵了。
晴雯嬌俏的翻個白眼,直爽的道:“三爺,你輸的太假了。你輸給林姑娘和兩個姨奶奶,我們都當真的。輸給我、香菱、如意、鶯兒、彩霞,誰當真啊?”
賈環輕輕的摟下晴雯的細腰,笑道:“那行,我趕明兒把你贏到哭。你可不許發脾氣。”
晴雯嬌嗔著斜著眼睛瞥賈環。
跟在身邊的如意,抿嘴嬌笑,清秀可人。心想:說起來,大家真的有很久,沒有這樣在一塊兒了!她很想念以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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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繞過大觀園正殿、凹晶館,到櫳翠庵的山腳下,看看山腰處的尼姑庵,賈環道:“妙玉性子孤僻,我去傳句口信就下來。你們倆到可卿那裡吃茶等我。”
晴雯、如意倆乖巧的點頭,“知道啦,三爺。”秦可卿所在的達摩庵在櫳翠庵山後,繞過去便是。
賈環順著蜿蜒的青石台階而上,走進櫳翠庵。裡頭花木,都修建的整齊。彆有一番意趣。可見主人的品味。
妙玉這個人,不管評價如何,有一點怕是公認的:她並不像一個帶發修行的尼姑。
門洞裡一個小尼姑出來,看見賈環,喝問道:“你是誰?快出去!”這是賈環第一次到櫳翠庵中來。等賈環說明身份、來意,小尼姑給嚇的臉色都發白。她剛才吼了府裡的環三爺!低著頭,趕緊進去通報妙玉。
賈環在庭院的樹蔭下的石凳,石桌處等著。他倒不會和一個小尼姑計較什麼。
片刻後,妙玉一身灰色長袍,很是質樸。長發如雲,身段高挑、婀娜,緩步前來。二十一歲的年齡,正值一個女子最美麗的年齡段中。明眸,粉唇,雪膚,細腰,長腿。燦若春華。
妙玉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三爺突然到我這裡來,可是有事?”
賈環點點頭,道:“你有一位蘇州故人,叫我帶一個口信。高之令將亡。蘇州可回。”
妙玉的神情,在一瞬間仿佛凝固。賈環的話,她當然聽的懂。半響,才回過神來。這幾日的變故,實在太多。
妙玉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謝三爺帶來口信。”
賈環笑一笑,“不客氣。”轉身離開。妙玉的神情變化,他都看在眼裡。以他的閱曆,當然看得出她眼睛裡的複雜情緒:快意、感慨、追憶、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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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摩庵中,環境幽幽,山風輕拂,吹動著樹梢。
賈環和秦可卿在簡單不失雅致的小廳中相對而坐,喝著茶,閒聊。晴雯、如意、寶珠在外頭的大廳中。時時的聽得到笑聲。
賈環和秦可卿說起剛才見妙玉的場景,感慨道:“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人。父母雙亡,青燈古佛。好不容易遇上對的人,又被拆散。而今,陳也俊早就娶妻生子。
妙玉這個人,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詩詞造詣,恐怕不弱於林妹妹。但是,性子孤僻,特立獨行,潔癖太過。若是,她以驕傲保護脆弱的內心,可以接受。
若是,以驕傲來鄙視彆人,凸顯自己。就未免不好。那樣的話,她櫳翠庵裡的那塊牌子:苦海慈航。可以換成:慈航靜齋。”
秦可卿溫柔的輕笑,執壺給賈環添茶,輕聲細語的道:“不想,環叔也會在背後說人是非。”
賈環微愣,隨即失笑。背後說彆人的過錯,不是君子所為。他在秦可卿麵前太放鬆了。想想,兩人一起經曆了多少事情!
秦可卿抿嘴一笑。帶著不自覺的嬌媚、性-感的少婦的風情,美不勝收。國色天資的尤-物。“環叔,過幾日我弟弟就要成親。我心裡不怎麼托底。”
秦可卿性格柔弱,心裡要強。但,人其實挺有趣的。
賈環安慰她,“放心吧。傅試的妹妹,管得住秦鐘。我和老爺說了,請他去證婚。”秦鐘的性格,和小娘子差不多。在賈家的族學裡讀書,把未語先臉紅的毛病給改了。但,本質上,還是個小受。傅秋芳管著他,剛剛好。
秦可卿想一想,明眸看著賈環,有亮晶晶的眸光掠過,點點頭,“我聽環叔的。”
她明天就回秦家,幫忙操持弟弟的婚禮。秦家就剩下她和秦鐘兩個人。弟弟的人生大事,她當然要回去。
賈環和秦可卿聊一會,時間不自覺的就流走,快到飯點。賈環帶著晴雯、如意出門。秦可卿一直送到山門外,目送賈環帶著丫鬟們下山。直到他的人影變小,一襲玉色長衫消失在鬱鬱蔥蔥的美景中,方才帶著寶珠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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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順路往南走,準備到黛玉那裡蹭飯。剛過怡紅院,大觀園的正門那裡幾個丫鬟氣喘噓噓的跑過來,遠遠的喊道:“三爺,三爺,老爺請你過去。”
賈環奇怪的道:“這個點有什麼事?”吩咐道:“晴雯、如意,你們倆自己回去吃午飯。我去前麵看看。”
晴雯好笑的道:“三爺,沒你帶著,我們一樣能在林姑娘哪裡蹭飯啊。”她和黛玉的大丫鬟紫鵑的關係很好。
賈環笑一笑,跟著丫鬟們出角門,到前院裡的賈政常擺飯的院落中,賈政、賈璉、賈蓉、賈薔正在屋裡說話。
賈蓉唇紅齒白,起身迎接,笑道:“環叔來了。”他妻子胡氏已經懷孕三個月,喜氣洋洋。寧國府人丁單薄,如今總算有指望。
賈璉,賈薔也是笑著迎接。鳳姐有了身孕。賈璉臉上同樣帶著喜氣。他和鳳姐兒的關係還是不大和睦。但,這是喜事。
賈環對三人點頭,再向賈政作揖行禮,道:“兒子見過父親。”
賈政撚須而笑,道:“坐吧。”吩咐長隨信兒擺飯。父子不同席,屋裡擺了兩張桌子。賈環和賈蓉、賈薔一桌。賈政和賈璉一桌。政老爹道:“環哥兒,我昨日收到你舅舅的回信,他的意思是,咱們這7%的份額,大可分出去,增加賈府在舊武勳集團中的地位。你的意思呢?”
舅舅,就是還在榆林邊關吃沙子的,九省都檢點、五軍都督府同知、榆林總兵王子騰。賈環和王子騰關係很差。但,賈政和王子騰有書信來往。
賈府的7%的份額,四大家族其餘三家,都是要分一點的。形成合力好辦事。至於其他人…
賈環道:“父親,步子邁的太大,容易出事。除了四大家族內部,其他的人都不分份額。當然,財散人聚,財聚人散。分配的形式上要講究一二。70萬兩白銀的保證金,我們府裡一時間,很難全部拿的出來。我們需要向其他關係交好的世家中借一些銀子周轉。每年利息20%。”
這其實是變相的分配利益。但,主動權在賈府手中。哪天賈府不開心了,我就把錢還給你。這比直接分份額,要好的多。
從民間借貸,高利貸的利息,當然不可能這麼低。但是,勳貴世家之間相互借銀子,哪有說要給利息的道理?比如,賈府放了五萬兩銀子在甄家手中,沒說要收存款利息的吧?
而高利貸,也沒有要借幾萬兩銀子高利貸的人!那不叫借貸,而叫故意欺詐。
賈政眉頭慢慢的舒展開,微微一笑,“嗯。這樣可行。”
正說著,酒菜端上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賈環則正好有些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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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五日,通州。
上午九十點許,水麵上舟楫雲集。而碼頭上,店肆密布。一派繁華盛景。
挺著肚子,胖乎乎的張承劍扶著七十三歲的父親,緩步下船,“誒,父親,你慢著點。”
張安博好笑的拍拍長子,“我還沒老到走不動。”站立在碼頭上,看著通州這熟悉的一幕幕。年輕時,宦海生涯,每次出京,入京,都是從這裡開始或者結束。
心中,遊子歸鄉之感油然而生。這裡,將是他仕途的最後一站啊。再過幾年,他就要回老家居住。或者,回書院治學,也很好。
仆人們忙碌著,挑著行李下來。
這時,一群十幾人從茶鋪子裡過來。為首的正是賈環。
賈環快步上前,作揖行禮,聲音有些激動,孺慕之情,自然而然的升起,聲音略哽咽的道:“弟子見過山長!”雍治十二底,他帶著林妹妹從金陵返京。四年來,隻南下了一次,與山長匆匆相見,便不得不告辭。
連山長生了重病,他都不知道。而今,終於可以就近照顧,侍奉在跟前。他與山長,情若父子。
賈環身後,都是書院的弟子,齊齊的道:“弟子見過山長。”聲音響徹碼頭。
碼頭上正在做事,或者路過的工人、商人、官員們都好奇的看過來。而後,驚歎!
左都禦史張老大人,自金陵而來,聞道書院的書生們,前來迎接師長歸來!
張安博須發皆白,看著麵前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子玉、文約、長文、士元、友若…,雙手虛扶眾人,禁不住笑起來,道:“好,好。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歸,諸子風采如昔,可喜可賀!”
賈環用力的抿嘴一笑,心情激蕩,和大師兄一起上前扶著山長。又和張承劍打著招呼。
眾人寒暄著,熱鬨著,激動著,簇擁著山長登上馬車,迤邐的向京城而行。
此時的聞道書院,並不是雍治九年時,山長起複為左僉都禦史時那般弱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