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使,正三品,本身的職權並不大。不過是收發奏章。類似於中央檔案室之類的部門。但通政使位列九卿,按製度參與朝廷各項決議,可算朝廷重臣。俞子澄當然不會聽到京城中的家長裡短,他是由劉公公告知的。
俞子澄和雍治天子奏對時,如一鍋滾燙沸湯的武英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很多人都記起來,去年爭奪武英殿大學士,俞子澄乾過什麼事:為得到當時權傾朝野的何朔支持,他在真理報上投書,大肆鼓吹,支持增收商稅。
那麼,現在,他在做什麼?把賈環往死裡整。當前,朝野中晉王黨勢大。有南安郡王支持,與宋天官合作等等。可見,俞納言此人,有奶便是娘。品行令人不齒啊!
奏對完,雍治天子的目光落在賈環身上,有若實質,幽幽的帶著冷意,殺機起伏。
任何皇帝給人私下裡造謠:命不久矣。心中都會有強烈的不滿情緒。更何況,他對賈環總是在搞事情的不滿,忍耐、厭惡、不爽,已經積累到相當的程度。
一刀下去,何其快意!
賈環雖然不能抬頭看天子,但他就在禦前,很容易便感受到說話的時機,辯解道:“陛下,俞通政使黨附晉王,哪有真話?草民願與陳太監當庭質對。若草民當真誹謗聖君,甘受國法。”
“嗬…”
武英殿中接著,一陣嘩然。何大學士、衛尚書、北靜王等人都忍不住側目,看向賈環。
賈環的話,說的太死了。要知道,誹謗君父是什麼罪?殺頭之罪。這種話,在禦前說,相當於是立軍令狀。
然而…
江湖傳聞,賈環回京後,某日去陳太監府上,將其爆打了一頓。陳太監臉上的淤青,皇宮中很多人看到。隨後,陳太監作為“內奸”被賈貴妃趕出鳳藻宮,流配浣衣局,自生自滅。
兩人應該是有矛盾吧?
朝堂上從來不乏明眼人。賈環的話說出口,就有人明白過來,隻怕陳太監身上有點蹊蹺。不然,賈環敢這樣說?但,賈環對陳太監這麼有把握?人心難測啊!
雍治天子高居在禦座上,冷冰冰的盯著賈環,並不回應。他既然有殺心,就不需要證據!
仿佛感受到天子的情緒,武英殿中漸漸的安靜下來。
全程看戲的吳王,心中輕歎口氣。要說賈環年紀輕輕,在政治上能有這樣的悟性,確實是才情高絕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君心難測,伴君如伴虎。今日,恐怕難逃一死。
說起來,賈環和吳王府的聯係還是很多。他對賈環很欽佩,也是他的世子的老師。可惜啊!
工部尚書白璋,嘴角帶著一抹難言的冷笑。朝堂從來雲橘波詭之地。賈環以為他大勝。但,現在,卻要被天子殺掉。何其的可悲!可笑!哈哈!
…
…
描述起來很慢。其實,眾人的思緒變化,就在那麼四五秒內。
賈環低著頭,跪在地上。長達數個小時的跪著,他的膝蓋已經發麻、疼痛。但,以極強的意誌壓著身體上的痛苦對思維的乾擾。他意識到,雍治天子根本無意叫陳太監來質對。
換言之,雍治皇帝想要乾掉他。
情況,千鈞一發!
賈環果斷的“悲聲”吟誦道:“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語出汪兆銘。詩是好詩,人卻不行。賈環在此危機的關頭,迅速的決定,打詩詞牌。
這麼做,有兩個目的。第一,拖延時間,主打悲情。讓武英殿中的師長、“政治盟友”們能夠有時間思考,並找到借口幫他求情。
第二,雍治天子好名。他出一首好詩,雍治天子立即殺他,則史書必然記載。青史昭昭。當然,換個不太在乎名聲的皇帝,這張牌,就沒效果。
賈環出口成詩,武英殿中在安靜之後,再一次喧鬨起來。一個個的大臣們在殿中交頭接耳。若非在天子駕前,都有人要忍不住撫掌叫好:快哉!
因通政使俞子澄爆料賈環“詛咒”天子早死,而沸騰的武英殿,這是潮頭。接著,因雍治天子並不答應賈環質對的請求,冷冷的看著賈環。氣氛幾乎凝固。這是低穀。而此時,賈環的這首好詩一出,氣氛,仿佛,從浪潮的低穀,又衝上高峰。
詩詞動人心啊!滿朝文武,敢說“不負少年頭”的人,隻有賈環。很多人,心中都有一種在見證曆史的感覺浮起,如果雍治天子等會要殺賈環的話。
這時,同樣年輕的費狀元費敏政再次出列,大聲奏道:“陛下,賈環曾有詩曰:十二萬年無此樂,大呼前輩李青蓮。當年,李太白觸怒唐玄宗,不過是賜金放還。
臣懇請陛下聽賈環之言,召陳太監質對。若他當真誹謗君父,理當問斬。若無,請陛下開釋其罪,賜金放還。”
20歲熱血未冷的費狀元搶了先手,切入點非常的巧妙。魏翰林跟著出列,“臣附議。”
戶部左侍郎趙鶴齡出列,“臣附議。”
北靜王出列,“臣附議。”
戶部尚書衛弘出列,“臣附議。”
更多的大臣從隊中走出來,國朝隻有這樣一位詩詞大家,可令後人說起來時,不至於說國朝無人。就這樣殺了,未免可惜。賜金放還,最合適。
禮部尚書方望出列,“臣懇請陛下赦賈環之過。”
群情洶湧,這樣的情況下強殺賈環,肯定不行。但,雍治天子並不是一個習慣於被大臣們要挾的皇帝,就這樣將賈環放還,他不願意,冷聲道:“召陳太監進來質對。”
還低頭跪著的賈環,悄然的鬆口氣。剛才,異常的危險。稍有不慎,就差點翻船。
…
…
命令,傳下去。自有太監去後宮中的浣衣局將陳太監帶來。
武英殿中的群臣又開始等待。不少人肚子都餓的咕咕叫,已經快到下午一點了。
事情至此,群臣都有些疲倦了。等會,就將是此次武英殿議事的最後一擊。
賈環生或者死!
武英殿中大臣們的群像,不必再畫。通政使俞子澄,看看身側跪著,似乎搖搖欲墜的賈環,心中隱約升起不安的情緒,但隨即心中一笑,堅定起來。
劉公公都說了沒有問題,他相信以劉公公的手腕、智商,不會出問題。
武英殿外,劉國忠並沒有再等在走廊中,而是飛速的離開,準備攔截著陳太監。
…
…
原鳳藻宮的大太監陳賦言在浣衣局內過的並不好。還不及四十歲的人,在冷宮中勞作這幾個月,已經是鬢角發白,滿手粗糙。他給傳旨的太監找著,帶往皇宮西南角的武英殿。
十月下旬,冬寒凜冽。正午時,冬日暖和的照耀在巍峨、華美的宮殿群中。
武英殿外的橋頭,劉公公截住了被錦衣衛、太監們奉旨帶來的陳太監。陽光落在四五人身上。
劉公公臉色冷峻,盯著身形微微有些佝僂的陳太監,緩緩的道:“陳公公,天子問詢,你一定要實話實說。”話音,落在最後四個字上。
陳太監彎腰點頭,蕭索的道:“奴婢知道。”在浣衣局的這數月的時間中,他沒事就大罵賈環。然後,九月底,劉公公找到他,和他談了一次。在不久之後,賈環被天子關進天牢。
“嗯。”劉公公輕輕的點頭,側身站在一旁。目送陳太監被人押著,走進武英門,向群臣彙聚,天子所在的寶殿而去。
心中,輕輕的歎一口氣。以他的智商,他當然明白,天子會將他趕到南京養老。謀主之說,無憑無據。不是死罪。再者,天子要給楊皇後幾分麵子。
這個結局,他心中並不是太擔心。隻要晉王登基,他立即就可以返回宮中,實現他的政治理想:重開司禮監。
陳太監的妻兒都在他手中。隻要兌掉賈環,這一次,他變不算輸。活人,和死人,誰勝誰負,不是一目了然嗎?晉王黨這一次,雖然遭受嚴重的打擊,但韓秀才不足為慮。
大位一定還會落在晉王手中。
劉公公,眯著眼睛,看向武英殿中。心中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堅定。
…
…
武英殿中,陳太監進來。叩首,三呼萬歲。
雍治天子坐在金碧輝煌的皇座上,板著臉,居高臨下,神情冷厲。
滿殿群臣的目光都落在陳太監身上。內務府總管吳王開口問詢道:“陳賦言,通政使俞大人,言說,你說賈環有誹謗天子之語。具體如何,如實說來。”
天子不可能問話。吳王開口,最為合適。
陳太監跪伏在地上,聲音很乾枯的感覺,絮絮叨叨的道:“奴婢疼恨賈環有眼無珠,竟然將奴婢當做內奸。奴婢對貴妃娘娘之心,日月可鑒。豈有背叛之理?”
吳王皺眉。囉裡囉嗦的。但終究沒說什麼。
陳太監接著道:“因奴婢在鳳藻宮中,賈府每每都要送銀子給我,一來二去,和賈府的人熟識。奴婢曾聽聞,賈環酒後說,何相於國有定鼎之功,竟因天子家事而罷宰輔之權。”
“哦…”
武英殿中,響起嗡嗡的說話聲。通政使俞子澄臉色微變。數道目光,大有深意的掠過通政使俞子澄的身上。明眼人自是看得出來,陳太監翻供了!
這話,和俞子澄轉述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意思。話說,何係在這幾個月如同落葉般被清掃,賈環有點怨氣,不是很正常?但心裡有怨氣,和罵天子,這是不同性質的事情。
吳王驚訝的看看跪著的中年太監,想想又覺得釋然,賈環把握,豈敢禦前質對?再問:“還有沒有其他的?”
陳太監戰戰兢兢的道:“奴婢不滿賈環行事,給他加了一個‘刻薄寡恩’的說詞在這句話裡,在宮中傳播。這引起劉公公的注意。其他的話…”
禦座上的雍治天子,霍然起身,強勢的打斷陳太監的話,冷著臉,道:“不必再說,抓起來。吳王,將劉國忠下獄,嚴加審問。賈環,你回家裡好好讀書。朝堂之事,與你無關。”
雍治天子顯得有點憤怒。很多話,不想細問。顯然,劉國忠添油加醋的傳謠,將他當做刀,他平生最討厭被人利用。而此時,賈環在家中,是不是還罵了他,這已經不重要。
陳太監被錦衣衛押下去。同時,賈環叩首,高聲道:“謝陛下隆恩。”雍治天子冷哼一聲,看了俞子澄一眼,甩著明黃色的龍袍衣袖,轉身朝後離開武英殿。太監總管許彥連忙帶著小太監們跟著。
丟下殿中的群臣靜默著。
站在殿中的俞子澄臉色有點發白,在冬天裡,汗出如漿。他今天給天子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本來是要給賈環致命一擊,不料,這原來是個大坑!
賈環雙手撐著,緩緩的從殿中金磚上站起來,腿已經失去知覺。但此時,心中,仿佛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地。久違的輕鬆感襲來。冬日的陽光透殿而入,讓他微微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