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太師這麼說,是有緣故的。他已經在他的話中泄露了口風:你可知道辭官之後如何複起?
辭官,這就是他對賈環破局的指點。如果,賈環沒當回事,隨便聽聽,他接下來,就沒什麼可說的。而賈環顯然是聽懂了他在說什麼,才有現在鄭重的請教。
寧祥對賈環招招手,示意他上前來,站的近一些,聲音虛弱的道:“老夫在朝堂這二三十年,除去丁憂者外,但凡能起複者,有三種情況。
其一,簡在帝心。其二,在官場中有口皆碑。其三,官場中朋友的推薦。
明朝成化年間王恕,天子不喜,貶為外官。然而,時人曰: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弘治天子即位,即為吏部尚書。前朝王荊公,養望二十年。安石不出,如蒼生何?神宗時,詔為參知政事。”
因寧太師是躺著的,賈環走到近前,便坐在小板凳上。這時,沉吟著點頭。
他心中計劃辭官。十四歲的正五品官員,越出彩,越往上晉升,越危險。簡直是逼雍治天子乾掉他。換一個天子,或許情況不同。但具體到雍治天子身上,賈環很確信。
但是,辭官之後,如何複起?他確實沒有明確的計劃。隻是,走一步看一步。這算是把未來二三十年的路明確出來。寧老先生,說了三種情況,卻獨獨舉例第二種情況。建議,不言自明。
寧祥看著賈環,再道:“前周(宋)、南宋時期,宰相幾起幾複,都居住在開封、臨安城內,暗中操縱朝局。自明以來,宰輔大臣若是去職,則必然返回故裡。我朝一起如此。你的優勢就在於你本為京城人。”
賈環目光一閃,頗有收獲之餘,一聲苦笑。
那兩個朝代,幾起幾複的宰相,基本都是奸臣。他可沒有當奸臣,禍亂國家的想法。做人還是要有點底線。
見賈環的表情,寧祥微微一笑,心裡很滿意。他相信他這雙眼睛。品性低劣之徒,他若是提點,豈不是罪莫大焉?
寧祥喘口氣,指指書桌上,讓賈環取來最上麵的三本裝訂好的文冊,道:“這是老夫於宦遊時曆年來寫的筆記。縣中一冊,布政司一冊,軍機處一冊。老夫將死之人,想來子玉不至令老夫身後之名蒙塵。”
筆記,就是日記。這是最直接的能體現一個人所思所想的文字。同時,日記裡麵會記載一些比較隱私的東西。
比如,國學大師季羨林的日記裡,他在讀大學時:我今生沒彆的希望,我隻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當然,季老結婚後,與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後來,日記出版時,季老說,一字不改。
所以,寧太師如此說。
當然,這是一句戲言。著名的思想家、軍事家、哲學家、文學家王陽明在死前,對弟子們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寧祥是王學門徒,當效法先賢。他的官場筆記中,充滿著思考。並無其他的私事。
賈環坐在小板凳上,看著行將就木的老人,手裡拿著三本官場筆記,微微動容,道:“學生豈敢?”
將筆記作為酬勞,這是非常信任的表現。賈環心裡權衡了一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問道:“學生見惡於天子,又得罪了當今兩位皇子,以老大人之見,當如何?”
寧祥看了賈環一眼,微微眯著眼睛,平躺著,似乎陷入沉思,似乎又在追憶往昔。算算時間,當今的雍治天子,幾乎是寧太師看著成長起來的。
賈環並沒有說話。他的局麵,在這一點上,是非常艱難的。他的後手,隻是寄希望於雍治朝後,文官政治成形。但是,這似乎有點不保險。
半響之後,寧祥緩緩的開口,聲音很輕,“天子也是人。天子與天子是不同的。當年康順皇帝時期,便是善待大臣。英明、強勢的天子,他的太子往往性格就會孱弱。比如唐高宗李治、明隆慶皇帝。大周至今,已經定鼎一百五十多年,子玉你明白嗎?”
賈環聽懂了。
華夏上下五千年,王朝更迭。自唐宋以來,王朝的壽命多在兩三百年間。唐朝享國289年。北周(宋)167年。南宋152年。元朝,明太祖說,胡人無百年之國運。明朝276年。
換言之,大周,已經進入王朝的中後期。大約可以類比:唐天寶年間。國勢強大,兵鋒無人可擋。但內政、民力都開始出現問題。若日後無張居正這樣的人物出現,恐怕國運就在四五十年間。
這個時候,皇室之中不大可能再出英明、神武的中興之主。一代隻會比一代差。這是曆史規律。而以雍治天子的性情,晉王、楚王,不大可能是一個性情強勢的天子。
新天子上任,必然是要刷新朝堂,燒幾把火。但其意誌力肯定不強。機會便在此時。
這些話,傳出去,賈環和寧太師都要被治罪、下獄。私下談論皇帝:大不敬。但話已經談到這個份上,賈環不介意再談的深一點,“學生有青雲之誌,鬥膽問老大人,如何為宰輔?”
寧祥偏頭,看著賈環,虛弱的笑一笑,指點道:“老夫在中樞十四載,曆經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中極殿大學士。”
這段自述的話,簡而言之,寧太師當年在軍機處從老四一直乾成了老大,一共14年。其中,8年的時間在當老大:中極殿大學士。履曆可謂相當的輝煌。
“彼時,朝爭不斷。於老夫自身而言,上善若水。君子無所爭,固弗能與之爭。內王外聖也!國朝至今,宰輔數十人,每一個人的道路都不相同。
於子玉而言,老夫有三條建議。其一,事功之路。子玉有治事之才,在地方作出天下矚目的功績,自可回朝堂中樞。其二,翰林、書院之路。子玉翰林出身,身後有聞道書院。若能執掌國子監,再擔任幾次提學官,會試主考官,自可入中樞。
其三,子玉文名達於天下。可學王荊公仰望。正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這就是曾經執掌中樞宰輔的政治智慧。他聽過長子寧儒說過賈環的情況,能輕而易舉的指出三條適合賈環的路:
第一,以政績升官。第二,以團隊、黨派的旗幟、領頭人,進入中樞。第三,養望。沽名,待天子詔令。賈環現在才十四歲,很大概率可以熬死晉王或者楚王。至於,雍治天子,自不用說。
各有側重點、優劣。如何抉擇,看賈環自己的選擇。
賈環用心的記了,起身,再次作揖行禮,感激道:“學生謝老大人教誨。今日之惠賜,環終身不敢忘。”
寧祥虛弱的一笑,道:“今天說了這麼多的話,我有些乏了。子玉,你去吧。”
賈環心中感歎,再行一禮,告辭離開了寧老先生的院子。
…
…
賈環看得出來寧太師已經是油儘燈枯,葬禮隻怕不遠。便以研究官場筆記的名義,閉門謝客,暫留在寧府,再緩幾日去金陵。受了老太師這麼大的恩惠,吊唁,他想參加。
三月初三,寧太師在一場小雨的傍晚去世。頭七後,賈環帶著長隨胡小四、四名錦衣衛校尉北返,離開廣信府永豐縣。
沿途經過驛站,過南昌府,與文會數場,停留兩日,認識江西布政司眾官員。再過九江府,與劉知府談了半日,於三月十八日,買舟東下,前往金陵。
…
…
“嘩--”
寬敞的樓船在長江中,順水直下,平穩而快速。九江段至金陵段,航道通暢。不像宜昌三峽段: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以賈環的身家,自不會租一葉輕舟往東,而是購買了一首中等樓船。此時,他在船廳中燈下,閱讀著寧老太師的官場筆記,沉思著。窗外,一江明月碧琉璃。
筆記中記載著這樣一個事例。世宗朝間,寧太師在陝西鳳翔府扶風縣中為縣令,有一個村子交不起皇糧賦稅。糧長催逼,差點鬨出民變。有幕僚建議寧太師搜捕為首的民壯,刁民也。但寧太師沒有聽從,而是撤換了糧長,以裡中老人擔任。收了五成錢糧,再以糧長家資補一成。事情得到解決。
寧太師的心得:第一,要做事,不在於改變製度,而是首先要得人。他以裡中有威望的老者收稅,事情得到部分解決。第二,要愛惜民力,不要催逼過度。官員代天子牧民,是百姓的父母官。第三,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調理陰陽,不外乎是這樣。
賈環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合上寧太師的官場筆記。真知灼見。
當日,在九江府,龍江先生說他的缺點:沒有在州縣做事的經驗,根基不穩。有這本筆記,足以彌補個七七八八。
想到這兒,賈環又想起這次永豐縣之行:大有收獲。解決了他心頭以來的幾個問題。日後的局麵,豁然開朗。隻是,寧太師已經亡故。這是一位非常睿智的老人。
“唉…”
賈環輕歎了一口氣,將心中哀傷的情緒稍稍收斂。生老病死,誰能避免。任你王侯將相,叱吒風雲,都免不了。這份恩情,他隻能回報在寧太師的後人身上。
當年,湖廣巡撫顧璘,以要犀帶增張居正:君異日當腰玉,犀不足涸子。
他若係玉帶,必定如同張江陵照顧顧家後人一般照顧寧家後人。
賈環遐思時,門外響起敲門聲,胡小四進來,提醒道:“三爺,到子時了。”
賈環點點頭,脫衣睡下。三日後,船隻將會到金陵。他會見到兩年多未見的薇薇。心中,期待感,驟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