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史王薛四家,號稱金陵四大家族。原因有兩點:第一,四家的祖籍都在金陵。
第二,四家的先祖:賈府兩個國公,史家的尚書令、保齡候,王家的都太尉統製縣伯,薛家的紫薇舍人,這樣的組合在南都金陵可以橫著走,但是在京城,還不夠看!
類比一下民國時期的四大家族就能明白。民國時的四大家族:蔣家的天下陳家的黨,宋家的姐妹孔家的財。
所以,在帝都之中,想要稱四大家族得是什麼地位?第一,皇族;第二,後族;第三,黨派負責人;第四,和前麵幾家聯姻的大財團。
賈史王薛四家顯然沒達到這個高度,因而隻能是金陵四大家族。
如今,賈史王薛四家的旗幟人物是王家的王子騰,官居從一品的九省統製,兼職軍機章京。
正月初六這一天下午,四家的頭麵人物會齊在王家吃年酒。通政司右參議賈政、保齡侯史鼐都是帶著家眷前來。薛家如今就剩呆霸王薛蟠頂著門麵,他陪著薛姨媽、寶釵一起前來。
史家幾人早早的就到了。得到賈環到來的消息,在王府前院的一處花廳中吃酒、看戲的史盛、史智都是“翹首以待”,等著的。據說,當日賈雨村被貶謫,王子騰回來後在書房中拍了桌子。
王承嗣、王偉等數名王家嫡係子弟則是趕往側門處“接著”賈環,要給他一個難堪。
賈家、薛家的馬車從王府的側門駛入。賈政、賈環、賈寶玉、賈璉、薛蟠在此下車。而內眷的王夫人、鳳姐、薛姨媽、寶釵則是直抵中路的內儀門處,進入王府後宅中。自有王子騰的正妻何夫人招待她們。
初六下午四點許,金紅色夕陽斜斜欲墜的掛在空中。王府內的甬道上,賓客往來,熱鬨非凡。王家的管家接著賈政等人。
這會在門口邊迎客的王子勝,他送進去一批客人後,正好出來接著賈政幾人。寒暄幾句後,王子勝上下打量著賈環,譏笑道:“你還有臉來我們王家?要不是我二哥有吩咐,我現在就把你轟走。”
王子勝年紀四十多歲,穿著一身華美的藍衫,容貌普通,但很張揚,這會兒冷眼看著賈環。
賈環臉色平靜,淡淡的看了王子勝一眼。王子勝這個人沒什麼能力。王子騰死後,就立即鬨的六親不和。他沒興趣和這樣的人鬥嘴。
“哈哈。”一旁的薛蟠晃著矮冬瓜般的大腦袋,噗的笑出聲來。他心中很暢快。
賈寶玉今天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戴著束發銀冠,玉麵星眸,神彩飄逸,這時,大圓臉上微微一笑,嘲諷的看著賈環。他第一次覺得過年出來拜年也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賈政微微皺眉。王子勝這是沒將他放在眼裡。賈家此時的聲勢,未必就比王家差吧?賈環引薦給他的幕僚白師爺很快就得到他的信任。白師爺日前曾經建議他幫賈環解圍,免得他內兄為難賈環。但他還沒想好說辭。
王子勝冷哼一聲,道:“這邊請把。我二哥要見你。”指了一名管家,帶著賈環前往王子騰的會客場所。
他二兄剛派人吩咐他:賈環到府後,立即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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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到王家之後,立即被安排跟著王家的管事前往院落深處麵見王子騰時,王承嗣等人想要找他的麻煩,隻能是作罷。
誰都沒有想到王子騰會吩咐要在第一時間見到賈環。這是重視,或者是不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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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飛簷廊柱,精美華貴,年節的喧囂聲漸漸的隔絕在院落、園林中。
賈環跟著王府的管家抵達王子騰的書房中。門外幾名小廝安靜的候著。通傳了一聲,就讓賈環進去。
布置的精雅的書房中,王子騰正在書案後翻書,提神的香嫋嫋的燃燒著。王子騰五十多歲的年紀,一身錦色的便服,身形微胖,氣度森嚴,不怒自威。
這是一個從一品高官擺官架子後應有的氣質。
見賈環進來,王子騰將書隨意的丟在書案上,淡淡的掃了賈環一眼,將不滿表露出來,譏諷的道:“人言賈子玉辯才無礙,我今日是很想聽聽你擅自妄為的理由。若是你不能說服我,今年二月份的會試,你就彆參加了。”
作為參與軍務的九省統製、軍機章京,賈環的舅舅,他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
沉重的壓力撲麵而來。書房中燒著木炭,溫度很高,溫暖如春,但氣氛很冷,冷如寒冰!
四大家族中的人物,除了賈政,大概沒有誰能承擔的起王子騰的怒火。史家那個兩個空頭侯爺也不行。
王子騰說賈環辯才無礙,並非是胡說。賈環遊說的能力是很強的。主要體現在雍治十一年為救山長張安博的奔走。他先後說服過鄉試座師方望、王子騰、衛康。
而賈環在江南,能說動淮揚巡撫沙勝查抄鄭大鹽商,抄了數家在水災中趁機並購土地、買賣人口的豪強,殺的人頭滾滾,沙勝被淮揚縉紳諷刺是血染的官帽子。
賈環還說動龍江先生,將賈雨村添到倒賣金陵糧案有罪的名單中去,一舉將他打掉。
這些事,過去這麼久,王子騰身處朝廷中樞,自然能從各地官員上書的奏章中的蛛絲馬跡中得到消息。評價賈環一句“辯才無礙”,毫無問題!
賈環身姿挺拔的站立著,仿佛沒有感受到那凜冽的惡意,拱手作揖行禮,平穩的道:“我與賈雨村之間的齷蹉,想必舅舅有所耳聞。此人雍治七年來京是一個樣子,彼時在金陵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事情緊急,金陵與京城相距太遠,我未曾來得及請示舅舅,還請舅舅恕罪。”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瞎扯淡!派係的中生代人物的去留,什麼時候輪得到賈環擅自做主、說話?
當然,賈環也把原因隱晦的點明了:他和賈雨村不對付,這是個人恩怨。
王子騰冷笑一聲,冷冷的看著賈環,這個答案,他怎麼可能滿意?賈環今天要是說不出新花樣來,彆怪他不給貴妃麵子。
賈環自是不會認為他這麼一番話就可以說服王子騰。他這樣說,隻是表個態度,給一個雙方都能下的來的台階。並不是真的向王子騰請罪。現在,王子騰不願意下來,他還得再推一把。
葉先生從政治派係的角度而言,擔心王子騰突然的對他痛下殺手。但他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無他,因為他的前途、潛力!他是姓賈的。王子騰要是出手將賈家的政治新星打下去,宮中的貴妃賈元春會怎麼想?賈、王是姻親,是政治盟友,但到底還是兩個家族。
賈環從王子騰寥寥的幾句話中就推測的出來:王子騰下殺手倒不至於,但是是真想要壓他一年,磨一磨他的勢頭。畢竟,他給王子騰造成了很大的損失。臉麵上的,政治安排上的。
然而,現在已經不是雍治十一年正月,他第一次來見王子騰的時候了!那時,是80級的大號欺負他10級的小號。他給王子騰敲打(虐)得冷汗淋漓。但現在,他有很多牌可以打。
賈環躬身行禮,道:“舅舅因何事如此看重賈雨村?現任金陵知府紀興生與家父交好,我以曾麵見,為官之正,遠超賈雨村,能否填補賈雨村的空缺?”
說白了,就是因為賈雨村是兩榜進士出身,履曆足夠,關鍵時候能夠幫王子騰在朝廷裡“卡位”。這是政治團體常見的套路。誰掌權,不在關鍵位置放上自己的小弟?
賈環要改變王子騰的看法,首先得幫他把這個窟窿補上。至於臉麵?對政治動物而言,那是什麼東西?如果他和你講臉麵,那一定是給他的利益不夠,你沒有滿足他。
王子騰臉上冰冷的表情有點變化,譏笑道:“紀家數代都是高官門第,如何能為我四大家族所用?”紀家自成體係。
賈環從袖袋裡拿出兩封書信,上前兩步,放在王子騰的書桌上,道:“林姑父臨終之前,給了我三封書信。其中一封,便是給紀太守的。餘下兩封分彆是刑部郎中(正五品)湯奇,翰林院侍講(正六品)蔡宜。舅舅如果有意,我可以代為傳話。”
林如海臨終的書信,明顯是給賈環鋪路的。這是政治遺產。王子騰一點就透。而王子騰作為從一品的高官,在朝廷裡是有資格當山頭的。雖然,他現在依附於謝大學士。
王子騰掃了一眼書桌上的信的封皮,他這個位置,自然不會小家子氣的拿起書信來檢查真偽。有些驚訝的看看賈環。賈環這是真得林如海的喜歡啊!連政治遺產都交給他了。
王子騰拿起精美的白瓷碗,徐徐的喝了口湯,道:“我聽說你在賈府裡,因林如海之女的事,和老太太鬨了一回,還借機生事為難寶玉。看來是有的?”
賈環坦然的點點頭,他確實坑了大臉寶。族學套餐,他已經想好了。就等著教教大臉寶: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坦率的道:“我若金榜題名,自有一番天地、格局。賈府的未來是寶二哥的。”
他和王子騰沒有血緣關係。王子騰在寶玉和他之間,選擇誰,這是不用問的。而嫡庶之分,向來是深入人心,彆看政老爹對他頗為倚重,有點言聽計從的態勢。但是賈家二房的家產、政治遺產,肯定都是寶玉的。這不用想。
賈環現在是亮明自己的態度:有些東西,你們很看重,但我並不在意。大臉寶的東西,就給他罷。我沒興趣。我要的,我會自己去奮鬥!而且,會比賈寶玉混得更好。
這個態度,他估摸著正月十五還要對賈元春說一遍。
王子騰看了看賈環,臉色稍緩,眼神示意,道:“坐吧。”
京官向來是比地方官貴重。一個正五品的刑部郎中,一個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講,比不了正三品的金陵知府,但足以消弭他對賈環的不滿了。這兩個位置運作一下,還是很有前途的。
賈環拱手道:“謝舅舅。衛尚書年後三月進京。舅舅若是有意,我亦可以在衛尚書麵前說句話。”
他和衛弘有這個交情。
王子騰臉色微動,深深的看賈環一眼,眼神中掠過一絲驚奇。擔任過一方布政使的戶部尚書。正二品。若是他沒在軍機處當差,僅憑著九省統製這個職務,在戶部尚書這樣的文官大佬麵前,說話能有幾分份量?
此時,王子騰對賈環在文官體係中深厚的人脈算是有一定的認知。心裡不得不感歎:這就是文官!
文官對文官,天然有一種親近感。特彆是像賈環這樣注定要創國朝科舉記錄的後輩,再加上賈環本朝的詩詞名家的名頭,在文官麵前更是加分。
“與衛司徒見麵不急。日後看機會吧!”
王子騰擺擺手,拉了拉鈴,讓侍女進來給賈環上了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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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在書房裡見王子騰時,史盛、史智、王偉、賈璉、薛蟠等表兄在王府前院風景雅致的院落中吃茶、說話、打牌。
眼看著廳外的夜色越發的濃鬱,小廝們進來點了蠟燭。小兒手臂般粗的蠟燭點了兩排,將廳內照的燈火通明。
然而,眾人關心的事,還沒有結果:賈環還在王子騰的書房中。
王承嗣去外麵待客,給眾表兄一催,借故到父親書房的院落裡去探消息。他本來沒堵著賈環就是一肚子氣。等回到這邊待客的廳中時,滿臉的抑鬱。
薛蟠急不可耐的道:“大表哥,如何?”
王承嗣歎口氣,神情很有點失落,還有點不解,悶悶的道:“家父剛讓侍女給賈子玉上了茶。”
“啊…”精美、雅致的廳中,四大家族的一乾紈絝子弟都是驚詫無比。
賈璉不動神色的笑著喝茶:膚淺!幼稚!無知!
舅老爺的不滿,以環兄弟那性格,都這麼長時間,他怎麼可能沒有對策?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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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內宅上房中,王子騰的正妻何夫人並家中的女眷招待著來訪的賈、史、薛家的親戚。
房中,地麵上鋪著喜慶的紅色地毯,正廳中放著三足的金琺琅大火盆。火盆內焚著鬆柏香,百合草。
正麵炕上鋪新猩紅氈,設著靠背引枕,搭著貂皮,何夫人居中而坐。下麵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
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寶釵、寶玉、王家女兒等人依次坐著。寶玉在外頭坐了一會,就給何夫人叫進來。
何夫人看看自己的二女兒冬萍,對王夫人笑道:“寶玉如今一天大似一天,妹妹可曾看好誰家的女兒?”
這話說的寶玉心都提起來了。他心裡隻有林妹妹。雖然林妹妹不和他親近了。但是,年後他會去向林妹妹道歉的。
王夫人就笑,“噯喲,老太太天天將他帶著身邊養著。感覺小孩子似的。還早。冬萍可許了人家?”
何夫人點頭,矜持的道:“前兒有媒人給保寧侯府上說親。老爺還在考慮。”
說起這話,何夫人因問身邊的丫鬟薇兒,“都這個點了,是不是該擺飯了?外頭怎麼沒動靜,彆說我們請親戚們吃酒,卻餓著親戚們了。”這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薇兒帶著兩個丫鬟出去了。
王熙鳳穿著珊瑚紅的襖子,身姿修長豐盈,明眸流轉,掩嘴嬌笑。她也在關心會麵的結果。這可是關係著她以後怎麼和賈環相處的問題。
王鳳姐歸結起來可以算個“聰明人”,想法很多,這兩天一隻沒怎麼睡好覺。所謂:機關算儘太聰明,就是她這個狀態。
薛姨媽看看嫻靜而坐的女兒,惆悵的歎口氣。賈環和寶釵的婚事,就是宮裡的貴妃作的煤,操辦是她嫂子操辦的。親都訂了,再反悔,是毀女兒的名聲啊。
說笑了片刻,薇兒從外頭回來,在何夫人麵前小聲回道:“太太,老爺在書房裡和環三爺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這四個字,讓笑意漣漣的上房中突然間仿佛是給人按了暫停鍵一樣。畫麵定格。
一群“久經沙場”的貴婦們,忽而不知道此時該用什麼表情了。怎麼會這樣?
賈寶玉錯愕的張張嘴,下意識的去看寶釵。正好看到寶釵嘴角掠過的一絲極淺的笑意。
寶釵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端莊如淑女,坐在椅子上,精致絕美的容顏在燭光中,明麗無端。
環兄弟就是環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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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寒風蕭瑟。
賈家的馬車依次往西出秋葉胡同,返回四時坊中。賈環的馬車掉在尾巴後。
他還在想和王子騰討論謝大學士與何大學士之間的矛盾、齷蹉的緣由。何大學士是想恢複明朝時的文官政治。
賈環對這個想法給予鼓勵,但絕不讚同。以當今天子的個性,你和他談:天下乃讀書人的天下,聖天子垂拱而治,這和找抽沒什麼區彆!
正思考著,外頭傳來錢槐的聲音,“三爺,到府裡,老爺讓你去夢坡齋裡見他。”
夢坡齋是賈政的小書房,恩,用來睡午覺的地方,賈環在書房中和賈政見麵。
賈政對賈環怎麼通過王子騰的一關很好奇。
賈環說了一遍後,道:“兒子近日讀書,頗感心緒不寧,想請太太賞賜個丫鬟,服侍我讀書。”
王夫人的心思,心裡憋著的壞,他能不知道?但是,他現在過了王子騰這關了。該要點利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