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春節,賈府內喧鬨的聲響遙遙的在夜色中傳來。
鴛鴦站在住處的窗口邊,目光穿過廊簷,再越過院子裡的園林、奇石,看向黑沉沉的遠方。
她手裡拿著一封家書。這是晴雯下午送來三爺帶回府裡的禮物時,順路捎給她的。
她是賈府的家生子,父母在南京看房子。哥哥金文翔現在老太太屋裡的買辦,嫂子是老太太屋裡漿洗的頭兒。她有今天,都是老太太的恩典,信重。一大家子都得了好差事,又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但是看到信裡,爹娘說身體不好,她卻無法回金陵看一看,心中又豈能沒有一點感傷?到底是生她,養她的人。
鴛鴦拿著手帕子,輕輕的擦著略顯紅腫的眼睛。
她約有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身姿高挑、修長,帶著幾點雀斑的鵝蛋俏臉上淚痕點點,有著俏麗的風姿。
夜色漸漸的深了。冬夜寒。隔壁傳來翡翠起夜,和珍珠說話的聲音。鴛鴦幽幽的歎口氣,收斂了心中的情緒,轉身到牆角衣櫃邊,將家信收起來。心裡,對帶信回來的三爺,微微有些感激。
難為三爺想著她。
她知道,如果不是她是老太太身邊的人,三爺怕是不會幫她帶這封家信。闔府的丫鬟,多少人的父母在金陵?但是,人不都是這麼著。她還是領三爺的情。
其實,她現在和三爺的關係還不錯。否則,今天上午也不會悄然的幫他說句話。她心中對三爺很佩服、敬重的。
鴛鴦細細的想了一回,解衣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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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因家書難眠之時,距離不遠,賈母上房院落裡黛玉處,睡在暖閣裡的襲人亦是輾轉難眠。
她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家書。今天晚上,三爺自衛府送信回來,將她叫到望月居裡去。
談的是她的前途、未來的問題。這讓她如何能安心的睡覺?
她如今是林姑娘屋裡的丫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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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寶玉房裡的大丫鬟茜雪呼著冷氣自外頭進來。昨晚守夜的不是她。她住在隔壁的廂房中。
見臥室裡寶玉已經不在,茜雪訝然的問守夜的媚人,“寶二爺這就出去了?”
媚人是個身姿有些豐滿的大丫鬟,正彎腰在床榻邊鋪床疊被,一臉的無奈,道:“可不是?一早起來就往林姑娘屋裡去了。昨兒晚上回來還訕訕的。他獻寶似的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轉贈給林姑娘。林姑娘擲而不取,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茜雪禁不住笑起來,道:“這倒是像林姑娘的脾氣。二爺和林姑娘一塊長大的,幾時不吵反倒奇怪了。”
媚人也是一笑。她的性子不像襲人,平日並不規勸寶玉要讀書、少愛紅、賭咒、搞一些奇談怪論。柔順的很。和寶玉試過男女之事,很得寶玉的喜歡。
她有八台大轎的福氣,卻沒有那個道理。寶二爺和林姑娘的事,不是她該費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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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晨曦落在精美的屋簷下。寶玉興衝衝的自自己的屋裡趕到林黛玉的屋中。
心中一片火熱。一年的思念,昨日片刻的相見,還惹了林妹妹不快,他如何能忍的住?大早上就過來了。
因三春年紀漸長,賈母嫌住處擁擠,將三春遷至東跨院後的抱廈廳中居住,獨留了寶玉、黛玉住在身邊。寶玉和黛玉的住處,隻是左右隔壁挨著的。
當然,按照古代的建築格局,有臥室、客廳、偏廳、暖閣、廂房。不是類似於現代公寓樓一樣,轉過門就是黛玉的住處。
寶玉剛進了客廳,就見襲人輕手輕腳的自臥室裡出來,便笑道:“好姐姐,林妹妹還未起來?”
襲人原本就是他屋裡的大丫鬟。是他派著跟著林妹妹去金陵服侍,如今在林妹妹屋裡。
襲人穿著一身粉色的棉襖,外麵套著精美鑲紫邊青色的掐牙背心。十七歲的年紀,身姿細長,白白淨淨,容貌姣好。見寶玉問,站住腳步,答道:“嗯。二爺過來了?”
寶玉笑著點點頭,邁步就要往黛玉的臥室走去。
襲人腦子裡響起賈環昨晚的囑咐,下意識的伸手攔著賈寶玉,道:“二爺慢著。姑娘還沒起來呢!”
寶玉不以為意的走了一步,道:“這有什麼?我和林妹妹自小一塊兒張大的。還同吃同住呢。”
襲人搖搖頭,並沒有讓開道路,而是將寶玉堵在黛玉的臥室門口,道:“寶二爺,那是小時候的事,不當真。如今你和姑娘都大了。要避諱著些。”
寶玉臉色微微一變,看著襲人。
襲人沒看寶玉的眼睛,低下頭,柔聲細語的勸道:“二爺,論理我一個奴才不該說的。隻是,姑娘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鬨的!”
寶玉當即臉就唰的一下變得漲紅,什麼見林妹妹的喜悅之情都沒了,手指著襲人,氣的渾身直抖,怒道:“好,好。你好的很。林妹妹昨兒回來,身體勞累,要好好休息。我現在也不和你爭。我下午再來問妹妹,這到底是你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
說完,氣憤的甩袖離去。
他肺都快要氣炸。
一個奴才,竟然蹭鼻子上臉的教訓他,憑什麼?還是往日他待她們太寬和了。她才有這個膽!豈有此理。
襲人呆呆的看著寶玉離開的背影,心中頓時有些淒苦,忍著淚,咬著嘴唇。
她到底是服侍了寶玉好幾年。這情分,但這在寶玉心裡有算什麼?有多大的份量?她不過是勸他不要在林姑娘睡覺時進林姑娘的臥室,這有什麼錯?難道不應該嗎?
她並非是單純的聽三爺的話,而是認同這樣的觀點:到底是,男女有彆。
雪雁和沫兒兩人自側麵的小廳裡進來,手裡拿著熱水壺、毛巾,準備給黛玉送進去預備著。她們倆剛才看到寶玉和襲人起衝突,在小廳裡沒出來。
雪雁吐吐舌頭,拿著熱水壺、毛巾往黛玉的臥室走。嘖嘖,襲人姐姐還真敢說啊!寶二爺在府裡有多得寵,她雖說是黛玉自揚州帶來的丫鬟,卻是深知的。
沫兒是裴姨娘的丫鬟,現在跟著黛玉,卻是對著寶玉的背影輕聲罵道:“呸,這寶玉真不要臉!都十三歲大的人了,我家姑娘睡著,他竟還想著往姑娘臥室裡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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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時分,黛玉起來後,在屋裡收拾著東西。回到賈府的第二天,她還在整理她的書籍。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紫鵑、襲人等人叫來,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賈環、迎春,寶玉等人。
下午時,陽光靜謐。黛玉自賈母麵前回來。正好襲人不在,紫鵑悄悄的將早晨時襲人將寶玉攔在門外的事對黛玉說了一遍,還有沫兒罵寶玉的話。
其實,寶玉對姑娘的好,對姑娘的心思,她明白。但她更傾向於三爺。襲人沒做錯呢。她要在,一樣會攔著。
紫鵑輕笑道:“姑娘,我還真沒看出來,襲人還真敢攔著寶二爺。”
黛玉正在書櫥放置著書本,聞言蹙眉。寶玉的舉動,令她心中不快。雍治十一年在江南時,環哥就給她提過醒。她當時就自省過:她雖說和寶玉一塊兒張大,但與寶玉的接觸,並無越禮之處。
黛玉細聲道:“我知道了。你回頭和襲人說一聲。”
紫鵑抿嘴一笑,答應下來。
主仆倆正說著話時,外頭傳來腳步聲,就傳來丫鬟們問好的聲音,“寶二爺!”
“噢…”黛玉煩惱的輕撫額頭,一縷青絲滑落。以前沒覺得,她現在真覺得寶玉就是個話嘮,聒噪的很。
紫鵑禁不住“噗嗤”嬌笑,起身,準備去倒茶。
姑娘的煩惱,她自是明白。寶二爺陪著笑,說軟話,款語溫言,怎麼惡語相向啊?不知道寶二爺要碰幾次壁,才會不要來的這麼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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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比起早上時換了一身衣服,外麵套著精美白色的褂子,繡著圖案,穿在他身上倍顯的俊逸,又帶著玉冠,十分爽利、俊朗的少年模樣。進屋後,笑著和黛玉打招呼,坐下來說話。
仿佛,早上的不快,沒有發生。
紫鵑上了茶,在一旁聽著寶玉和黛玉閒聊。
黛玉一邊整理著書籍,寶玉在一旁翻著書,順便高談闊論,點評幾句,想要像以往那樣逗黛玉發笑,說了一會,隻是不見效果,林妹妹隻是淺笑,並沒有往日親近之意,心中有點著急,露出個暖男般的笑容,道:“妹妹,家裡修的省親彆墅,你還沒去看過吧?不若我回了老太太,約了寶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我們先進去遊玩一日,飽覽勝景。”
黛玉一襲青色的長衫,氣質婉約嫵媚,如花似玉的少女,將手裡的一冊《李太白詩集》放到左手側的書架中,不感興趣的道:“什麼園子,不都那樣嗎?”
寶玉笑一笑,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道:“好妹妹,那日老爺要試我的才情,帶著我遊了半日,如今牌匾都在,我素知妹妹高才,請妹妹幫我斧正。”
黛玉好笑的看寶玉一眼。自金陵回來,這一年多的時間,她不再是什麼都不知道、養在深閨的少女了。眼界、見識,不可同日而語。寶玉的心思,她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這是在炫耀他的才情!
黛玉坐在書架邊,細聲吩咐道:“紫鵑,你幫我拿紙筆來。”等紫鵑取來後,提筆在紙上寫下一首詞,遞給寶玉,清聲道:“比這首詞如何?”
寶玉接過來一看,上麵開篇第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屏。”當即眼睛就直了。半響說不出話來。
黛玉看了寶玉一眼,繼續整理她的書籍,細語道:“這是環哥寫的。”
寶玉的目光從紙麵上挪開,落在黛玉嬌花照月般的容顏上,她的側顏如此的美麗,但他心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給重重的錘了一下。
就這麼僵直著,仿佛給雷霆給劈中,三魂六魄已經去了大半。俄而,眼淚流下來。
林妹妹叫環老三“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