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想不到啊!子玉竟然還有這般畫技。惟肖惟妙!”
中散先生將手中的素描畫遞給身邊的朋友,揚聲稱讚。幾名老者看了一眼之後都是一臉的讚賞。
中散先生看著賈環,伸手虛點了一下,笑著搖搖頭。這小子!
他本身就是大畫家。這幾張素描畫雖然沒有“吳帶當風”的神韻,卻將幾名美人的容貌如實的畫下來。一筆一筆,十分肖似。這是一種新的繪畫風格。
中散先生的一番話頓時勾起大廳中近百人的好奇之心。但賈環隻畫了三張。分彆是蘇詩詩、劉如煙、袁靜香的三幅畫。傳播速度有限。時不時的有驚歎聲響起。
十名站在大廳正中的名妓們都是驚訝的瞟向個人手中的紙張。她們也很好奇,她們到底被畫的醜了,還是畫的美了?竟然引起這麼大的反應。
劉如煙悄悄的問蘇詩詩,她和蘇詩詩是好友,“呃,詩詩,你家的賈先生又搞什麼名堂?”
現在名次已經出來了。第二名。每個人心中都有數。蘇詩詩有些失望,但心情終歸是平靜下來,準備接受結果。不接受又如何?而見到賈環在用他的方式發泄不滿,心裡微微有些感動。
賈先生推她成為第一名的花魁,有他的思量。但是,她在逆境、失望之中、夢想破碎、努力得不到認可之時,還是很感激為她說話的賈先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劉如煙的話帶著打趣:你家的賈先生。她雖說被甄禮給牽連到了,在這次大賽中排名很低。但是實力、容貌都在,以後的日子並不會難過,心情還是不錯的。有心情打趣蘇詩詩。
蘇詩詩清麗的容顏上露出一抹緋紅色,嬌聲嗔道:“我哪裡知道?”
劉如煙掩嘴嬌笑,輕輕的推了蘇詩詩的腰肢一下。這妮子都住到人家家裡了。他想要怎麼樣,你拒絕的了?真當十一二歲的年紀就是“無害”的呀?
兩人說話時,時間悄然的流走。
等廳中的眾人看過一圈後,說賈環“無理取鬨”的氛圍就沒了。在座的都不是蠢人,會看不出來這些畫的價值嗎?
眾所周知,中國的古畫,畫人物,重在神韻、意境,容貌次之。所以,畫出來的人物經常是會走形的。而素描畫,開啟的是寫實的風格,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長的什麼樣,畫在紙上就是什麼樣。
在一個沒有照相機能夠留下人們當時影像的時代,在一個普遍敬重先人、祭拜祖先的社會氛圍中,這種風格的畫意味著什麼?不問可知!
這是能將人們的年齡、容貌、記憶保留下來的技術。沒有人會認為這比一首精品美人詞差。詞作傳世,美人傳名。畫作傳世,美人一樣會傳名。當時明月在,桃花笑春風。
等廳中三張畫作重新回到中散先生手中時,不少人看賈環的目光就變得熾烈。
鄭國公鄧鴻開口道:“老夫托大叫你一聲賈賢侄,這三張畫可否送一張給我?”
人群中頓時響起幾聲輕笑。顯然,鄭國公是想要蘇詩詩的畫像。他剛才很欣賞蘇詩詩。
賈環微微沉吟著。即便蘇詩詩是名妓。但將她的畫像送給一名男子,這肯定是不妥的。賈環的目光看向蘇詩詩,斟酌著用詞。
他並不怕為一點小事得罪鄭國公。勳貴的圈子中,對這兩年的賈家來說,並不需要顧及太多的人。家裡的皇妃不是擺設。而這點小事,鄭國公也不可能和他翻臉。
他不怕,不代表蘇詩詩不怕。他並不想將壓力轉到蘇詩詩身上去。
此時,廳正中的十名名妓都已經看過賈環畫的三張畫。
蘇詩詩冰雪聰明,見賈環的眼光看過來,忙屈身行禮,嬌聲道:“詩詩想求賈先生將畫像贈予詩詩,作為詩詩到金陵這一年來的記憶。”賈環畫的是全身像,蘇詩詩那張恰好是她剛才跳舞時的畫麵。很美。
賈環笑道:“這個要求自然要滿足詩詩姑娘。”說著,瀟灑的對鄭國公,“美女優先。我將剩下的兩張畫都贈予鄭伯伯吧。”
廳中和鄧鴻相熟的幾人都笑起來。這話說的漂亮。才子與佳人嘛!自然以佳人的要求為先。
鄭國公鄧鴻深深的看了賈環一眼,笑一笑,“也好。”將這一幕揭過去。
賈環點點頭,對中散先生道:“趁著十位美女都在,學生願意現在畫一幅十美圖,作為此次花魁大賽的記錄。請先生允許。”
中散先生心裡微微一動,笑嗬嗬的道:“我要是不許,在座的諸位恐怕都不同意啊。”環顧四周,眾人都報以微笑。確實如此。
士子席位中,童正言不爽的道:“這屁孩真不痛快,需要問蘇詩詩的意見嗎?直接拒絕不就是了。”這是他們東林黨的範兒:藐視權貴。再斜著眼睛看正在鋪開紙張、炭筆的賈環,他身旁的林千薇細心的幫賈環將案幾擦乾。不滿的冷哼一聲,“做事磨磨唧唧的。我還要吃午飯呢。”
羅子車正要說話,韓謹突然出聲,語氣肯定的道:“他在拖延時間!”
童正言和羅子車兩人頓時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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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拿出畫技,震懾全場。像剛剛出聲譏諷賈環的陳子真都閉上嘴,不再說他“輸不起”。當然,賈環不滿的態度還是表達出來。
而現在賈環作畫,很多人都在好奇的看,有種見證一副名畫即將誕生的使命感。
但是,還有一部分人注意到事情似乎有點不對勁:中散先生到現在還沒有宣布花魁第一名和前四名的名次。要看作畫,也不急著一會吧?
像韓秀才這樣腦筋轉的快的人已經明白過來:賈環在拖延時間!
但是,拖延時間有什麼用呢?難道板上釘釘的花魁名次還會有變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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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蕭幼安已經帶著國子監中三十幾名監生進入勝棋樓周圍的觀眾席彩棚中,個個手中拿著一疊一份份四開的紙張,紙上還帶著墨跡。見人就發一份,嘴裡說道:“國子監創辦的金陵簡報,今日首次發行,免費派送。”
古代的識字率不高,這是一個普遍的常識。即便金陵這樣的名城,江南的文化、政治中心。城中識字的人,在兩百萬人口的比例中也不算高。
而此刻,如果說在莫愁湖外圍趕集市、湊熱鬨的市民,文化普及程度不是高。那麼,勝棋樓外觀眾席上的三百多人,各家青樓的名妓,來往的隨從、管家識字就很普遍了。
蕭幼安帶著監生免費派發報紙,還有揚州鹽商汪家帶著徽商跟著做呼應,報紙上的內容很快就在觀眾席中傳揚開來。
這份名為《金陵簡報》的四開小報上題頭就是一個顯眼的大標題:點評金陵花魁大賽諸名妓之優劣,獨家內幕消息大派送。
這種語言風格,熟悉賈環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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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坐在勝棋樓一樓大廳中,等待、觀看賈環作畫的高官、權貴、名士、士子都接到自己隨從悄悄送進來的報紙。
此時,距離賈環開始作畫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他才剛剛在畫卷上勾勒了一個開頭的架構。廳中等待的十名名妓們都儘量保持著笑容,想要將自己最美的一麵留下來。憑借這幅十美圖,她們的身價、名聲絕對會飆漲。
就在這時,陳高郎突然出聲,“妖言惑眾。豈有此理!”
自報紙傳進來之後,大廳之中安靜的氛圍就變得有些吵雜,到處都是低低的討論聲。這時,看完第一篇報道的吏部尚書陳高郎禁不住震怒,臉色陰沉,將報紙重重的拍在桌子上。
坐在首位上的中散先生心中微微一笑,他手邊亦有一份《金陵簡報》。
做官做到正二品這個級彆,養氣功夫都是不錯的。但是,由不得陳高郎不動怒。
報紙中以“某尚書家”這個稱呼稱呼陳家。先將奪魁的大熱門紫南姑娘狠狠的誇了一通,闡明她最近在秦淮河上紅透半邊天的原因,隨即筆鋒一轉,將複賽第一日奪得第一名的蘇詩詩和紫南做對比,字裡行間褒蘇貶紫。
文中,末尾更是寫道:“紫南姑娘奪魁,最主要的原因是某尚書家力捧。有心的看官應該能發現某家的長公子與紫南姑娘過從甚密。而非她的實力超過蘇詩詩。隻說容貌一項,就是大有不如。諸位看官要想了解花魁的風采,還是要去見一見蘇詩詩姑娘。不識京城蘇詩詩,閱遍青樓也枉然。”
通篇文章讀下來,簡單的說,就是之前奪冠的大熱門如紫南、袁靜香背後都是有人捧的,不是水平超越蘇詩詩,涉及暗箱操作,不公平、公正。真正的江南花魁應該是蘇詩詩。
給人當眾說搞暗箱操作,這是道德問題,陳尚書如何能忍?
大廳之中,議論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牽扯到其中的甄應嘉不滿的道:“國子監監生理該好好讀書,為何流連青樓?”頓時一片附和、指責之聲。
衛弘看著報紙沉思,他已經感受到報紙中文字的力量。一個人就一張嘴,你說出去的話,外麵觀眾席上的人會聽嗎?隻怕外頭已經在質疑比賽的公正性吧?
賈雨村沉吟著喝著酒,目光在正在聚精會神作畫的賈環身上打轉。要說,這件事和賈環沒關係,他是不信的。很多事情,不需要證據,隻需要看法。
中散先生此時並沒有叫停賈環作畫,也沒有快刀斬亂麻的宣布名次,而是拿著酒杯喝酒。仍由情況發酵。
隨著陳高郎、甄應嘉等人的表態,大廳中的氣氛漸漸的緊張起來。衛弘出言勸道:“謠言止於智者。諸位不必動怒。請賈大人派人去將發報紙的國子監攆走就是。”
要說國朝的小報、大字報是繼承自明朝。大字報就是偷偷的貼在各級衙門外的八字牆上。八字牆外,天天有閒人、落魄的讀書人在那裡彙聚。消息很快就會傳開。
搞小報,就是像金陵簡報這樣,找個人流密集的地方,像發傳單一樣發。發完就閃。或者,在夜間裡,往城中的個個權貴們、學校的大門門縫裡投書。隻要消息勁爆,保管就會立即傳開。
賈雨村點點頭,當即叫了一名長隨過來,吩咐去外頭處理此事。金陵府衙有衙役、捕頭在外麵維護秩序。
捉拿監生這種事是不會的。“堵塞言路”的罪名,連皇帝都擔當不起。青史昭昭。更彆說各級官員。讀書人是有說話的權力的。你隻要不宣揚造反。罵皇帝、罵官員,那是家常便飯。當然,不要當麵罵。那風險很大的。
這次隻是情況嚴重點。搞了個小報,來點評花魁,嚴重損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但文官排名第二的戶部尚書衛弘先定了性,謠言而已。沒到抓人拷打的程度。士林輿論不是說著玩的。
…
…
“瑪德!”
“我去!”
“他大爺的!”
“這屁孩!”
士子席位中,東林黨三人組裡的羅子車和童正言兩人正交替的使用感歎詞。誰能料到賈環玩出這麼一手來?他們和韓謹是好友,非常熟悉賈環報紙上的語言風格:白話文,要求一看就懂。
很明顯,現在的局麵就是,如果“評委會”按照既定的程序把紫南姑娘定為花魁,那就坐實了比賽不公平、不公正的“指責”。中散先生第一次主持花魁大賽,肯定要留口碑啊!不然明年是不是他來主持就要存疑。
而且,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即便把紫南姑娘定為花魁,但是這東西是定下來就成了的嗎?還的看大家認不認可!如果比賽後的酒宴,人都往蘇詩詩哪裡跑,你說誰是江南的花魁?
不識京城蘇詩詩,閱遍青樓也枉然。
這口號喊的實在太狠。有錢人,哪怕是和蘇詩詩喝杯茶,見一麵,都得去見她一趟。
這手法,這套路,不服不行!賈環明顯是要製造一個沒有頭銜,但實際意義上的花魁!
當然,將蘇詩詩定為花魁,肯定又牽扯到各方利益,還有賽程的規則,都比賽完了,難道還能推翻結果?那除了紫南,其他的名妓服氣嗎?
韓謹沒有理會兩人的驚歎,長長的歎道:“又被上了一課啊!幸好,子玉沒有關注到我們做的事情。”
他們從蘇州來,隻要確保甄家虧空的原因在江南士林中傳播開就行。花魁大賽隻是附帶欣賞。當然,前期紫南聲名鵲起,是韓謹暗中操盤。
大廳中的局麵,左看右看,中散先生現在是處在一個兩難的境地。但他還在笑眯眯的喝酒,與右手側的江南名士們談笑風生。
氣氛有些微妙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