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如霧如煙,帶著淒婉朦朧。這是與北地完全不同的風情。
如果說北地、京城,是帶著曆史的厚重,金戈鐵馬的血跡,廟堂之上刀光劍影的風格,那麼,江南就是一種精致的生活,繁華的市井,山水如畫般的閒適。
還有才子佳人的唱和、佳話。
賈環在金陵的生活就是如此,沒有賈府裡的勾心鬥角,沒有廟堂上暗影籠罩,在三點一線中穿梭,領略著阻隔數百年時空的江南風華。時間在平穩、舒緩、悠閒的慢節奏中走過。
他其實更喜歡這種生活氛圍。誰願意時時刻刻將自己腦子裡的那根弦繃緊呢?
四月二日晚,船過鎮江,進入運河。樓船二層的船艙中,賈環在書桌前翻看著書信。明亮的蠟燭下,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溫柔的微笑。
租下的客船很寬敞。賈環畢竟帶著一行十幾人。賈環住在船頭的船艙中。黛玉住在最平穩舒適的正中段。
自上船以後,黛玉的心情就變得糟糕,精致的容顏上有遮不住的憂愁、離喪的悲痛。她是去為父母掃墓。
賈環雖說在照顧著林黛玉的生活、人生。但他並不會將自己代入到黛玉悲傷的情緒之中。你的痛苦,痛在我心頭,那是戀人間的感同身受。他和黛玉不是戀人。他心裡裝著的那個姑娘,名字叫薛寶釵。
去蘇州的這段行程,賈環總體來說,心情比較放鬆。當然,他會照顧黛玉的情緒,不會在她麵前說笑,或者表現的輕鬆。這是人與人相處的基本的禮貌。要顧忌朋友的心情。
黛玉此時傷感的情緒,是真情流露,賈環並不會在這時去安慰她。安慰也沒有。悲傷的情緒,有時候適當的發泄一下也好,隻不要長久的抑鬱在心頭。
一陣雨聲啪啪啪的打在窗戶上。賈環放下手中以薛蟠的名義寫給他的信。信的筆跡,他一看就知道是寶姐姐的親筆。
信中以薛蟠的口吻,將訂婚的事宜前後都說了一遍,包括薛家的準備工作。在一長段賈環並不關心的話語之後,末尾寫道:“環兄弟讀書辛苦,早起晚睡,耗費心血。須要保重身體,飲食得宜,張弛有度。四季變化,增減衣裳。”
這是一段在信末尾很瑣碎的、禮節話的日常問候。就像是現代社會寫信時末尾中寫道:注意身體,注意休息,注意飲食,注意季節變化,祝安。這樣的話。
但如果知道這是寶釵的親筆,就能感受到在這平常、瑣碎話語中她淺淺的流露出來的關心、問候。
還是冷美人的做派啊!
寶釵的性格: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怡紅夜宴的花簽抽中牡丹,寫著:豔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她是大家閨秀的性子,情感不會輕易的表露。
這不像黛玉的性情。黛玉在《題帕三絕》中寫道: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這是很直白的愛情詩。
黛玉的愛情,絢爛如花,最終以生命為代價。
賈環提起毛筆,在書桌前回信。他前兩天讓賈薔送信回賈府,隻給賈政、賈璉回了信。給賈政的信是說他拒絕甄家的原因。給賈璉的信是警告王熙鳳不要當權力中介。
還有探春、薛蟠的信沒有回。
賈環流暢的落筆。他給薛蟠的信,自然不會像寶釵一樣,暗藏著關心。收件人不同。寶釵以薛蟠的名義寫信給他,他能收到。他回信的話,信件直接是給薛蟠的。這種沒有營養的信,自然是落筆如飛。都有固定的格式和套話。
賈環要給寶釵說的話,直接在寫給三姐姐探春的信中轉達即可。他和寶釵都已經訂婚。讓親姐姐探春幫他轉達幾句略顯親密的話並不逾越。
“信已收到。謝寶姐姐掛念。我在金陵一切安好。定於雍治十三年底返京參加會試。江南暮春,草長鶯飛。雜花生樹,姹紫嫣紅。令我忽思京城晚春之景。”
思念景色,也是思念在看景色的人。
寫完給探春的回信之後,賈環封了信口。目光落在林如海委托何元龍留給他的三封信上。分彆是給:刑部郎中(正五品)湯奇,翰林院侍講(正六品)蔡宜,湖廣左參政(從三品)紀興生。
這是林如海的政治人脈。
國朝官場的規矩,正七品才叫真正的進入官場。到了正五品才是步入中層乾部。正三品及以上都是朝廷大佬。當然,言官監察體係不屬於此列。
都察院的正四品左右僉都禦史就算是重臣了。因為巡撫往往會加這個頭銜。而正七品的給事中更是“氣焰囂張”。任滿外放時任從三品的參政時,還有“官升七級,勢減萬分”的說法。
林如海官任禦史,就屬於言官體係。他的政治人脈都和他一樣,屬於中層乾部級彆。
賈環笑了笑,看著這三個人的名字。湖廣左參政紀興生和賈政的私交很好。這算是賈政和林如海共同的朋友圈吧。賈環不知道這三封信能有多大的作用?官場人走茶涼啊!
賈環將信收在帶著小鎖的鐵盒子中,突然間想起件事來。賈寶玉委托賈薔給黛玉捎口信。賈薔將話帶到他這裡了。他還沒給黛玉說。出發前忙著處理甄家的事情去了。
賈環很不看好寶、黛的愛情。但以他的人品,賈寶玉帶話給黛玉,他當然不會把話給過濾掉。沒有這個必要。從監護人的角度來說,怎麼選擇,要看黛玉自己的想法。
賈環收好書信,起身往中艙走去。
…
…
夜雨淋漓。
裴姨娘早早的休息。而黛玉、紫鵑、襲人、晴雯、如意、雪雁幾人在船艙中說著話。南船北馬。她們都有些暈船。這會還沒休息。
黛玉擁著錦被,側躺在床榻上,俏麗如玉的小臉上淚痕未乾。聽著幾個丫鬟們在桌邊閒聊。心情沉鬱。
晴雯和紫鵑關係很好,吃著瓜子,抿嘴笑道:“三爺再寫回信呢。我和如意怕吵著他,到林姑娘這裡來陪你說話啊。可不是我想偷懶。”神態俏麗、生動。
幾個丫鬟都咯咯的嬌笑。晴雯這張嘴喲!
紫鵑笑著掐她一下,道:“也就你家三爺寵著你。換做彆人,看你能這樣清閒?”
幾人正說笑著,賈環從從前廳中進來,笑著道:“都在啊。林妹妹睡下了?”
紫鵑幾人迎著賈環,讓座倒茶。
黛玉躺在床榻上,一頭青絲散落在枕頭,清聲道:“還沒有。環三哥有什麼事嗎?”聲音如若清簫般動聽。
紫鵑給賈環拿了木椅過來。賈環坐下,說明來意,“薔哥兒三十日來京城時帶來了寶二哥的口信。我忙著處理事情,剛才想起這事,來和林妹妹說一聲。”
寶玉的話,自是關心黛玉的起居,飲食,叮囑保重身體等等。因為是口信,也帶不了幾句話。大抵體現著寶玉暖男的屬性。
其實寫信更好,承載的信息更多。但以禮法來說,寶玉當然不能直接給黛玉寫信。寶玉當然也可以把信的收件人填成他,讓他轉達,但寶玉信得過他嗎?答案不問可知。
黛玉默默的聽完,禮貌的道:“謝寶二哥關心。”
賈環笑著點點頭。隨口聊了幾句,就離開。黛玉對寶玉的關心反應如何,他並不關注。
紅樓原書中,林黛玉紅樓十一年冬奔父喪回賈府,全書紅樓十二年修建大觀園一筆帶過,到十三年大觀園修建完成後,黛玉即與寶玉是熱戀狀態。
現在,賈寶玉就算是情聖,也不可能在千裡之外就憑著幾句關心的話,摘下林妹妹的芳心。
感情如何還是得回賈府再說吧!他現在關注黛玉的想法對結果來說也沒什麼用。到時候再問問黛玉。
賈環離開後,夜色便漸漸的深了。晴雯、如意兩人回賈環那裡休息。紫鵑和襲人服侍著黛玉入睡。
雨聲滴滴,黛玉在床榻上思索著入睡。喪父的憂傷,自憐身世,再加上環三哥力主改變她的生活習慣,住在金陵這段時間,她是極少去想賈府的事情。
…
…
四月四日下午,賈環一行到了無錫,距離蘇州不遠,第二天清晨即可抵達。
纏綿的小雨停歇。難得有陽光灑落。陰曆的四月初已經是暮春時節。運河兩岸極其的繁華。
江南的精華就是那麼幾座大城。金陵、蘇州、揚州。再往下的地區就是杭州。鬆江府,常州府。無錫,號稱太湖明珠,屬於江南腹心地帶。
潔淨的船艙廳中,賈環、黛玉、裴姨娘幾人聚在客廳中說話。晴雯和如意倆拿圍棋在下著五子棋。大家圍在一旁看,說話,閒聊。黛玉即便心情不好,如此輕鬆的氣氛之下,亦是時不時的露出淺笑,有著淡淡的嫵媚。
裴姨娘本來就是江南人,並不暈船,昨晚休息的比較早,沒有聽到賈環代寶玉傳的話,今天上午倒是聽紫鵑幾人說起。寶二爺對林姑娘是極好的。
這話風、語氣讓裴姨娘心中犯著嘀咕。玉兒的年紀,確實可以開始考慮婚事的事情了。比起傳聞中的寶二爺,她更中意眼前沉穩、才華橫溢的少年。但聽說他訂婚了。玉兒自是不能給人做妾。
裴姨娘看向正在給如意支招的賈環,笑了下,道:“三爺,經常聽說賈府裡有一位寶二爺,生下來嘴裡含著一塊美玉。三爺能不能給我說說這位寶二爺。”
她的意思就是要聽聽賈環對寶二爺的評價,盤盤底,把把關。
黛玉愣了下,精致如玉的小臉上有一些不自然,類似於嬌羞。環三哥肯定知道她和寶玉的事情。否則,他不會要父親去世前留下親筆寫的和寶玉的婚書。
紫鵑、晴雯抿著嘴笑。她們倆都很清楚:三爺對寶二爺看不上呢。
如意、襲人、沫兒、雪雁四人都是豎起耳朵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