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治皇帝的批複,讓滿朝官員紛紛上書的巨大浪潮迅速的平息,就像是一曲琵琶曲,走到“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時候,戛然而止。餘韻悠長。
國子監監生案落幕。平靜下來,轉向國事的朝堂的水麵下,餘波震蕩。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憂愁者,有光祿寺少卿袁壕,他在士林中的名聲變的不好聽。
很多人都明白,國子監監生審查的處理結果,關係到首善書院的處理結果。而首善書院裡關押的121人中,有生員83人。眾所周知,東林黨黨人的籍貫大部分都是江南人士。江南的南直隸、浙--江從來都是科舉強區。為官者人數眾多。
雖說東林黨在朝廷的勢力被清掃一空。這些生員也都算是東林黨徒,但他們的同年、同鄉、座師、世交,這些交際圈裡的人並非都是東林黨。這些人,彙聚在一起是一股龐大的力量。
而國子監監生中,不乏有實力的監生。
袁壕高舉“嚴懲”的大旗,被士林罵成狗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還有,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他是官場聲望受損。
與王子騰、賈政交往過密的宇文銳升為掌道禦史的時間不長。禦史的聲望,靠的就是彈劾。能把朝廷大員彈劾下去,就有聲望,立即聲名鵲起。在科道言官這個圈子能一呼百應。
準確的表示是:有輿論上的話語權。有點類似於“論壇”裡的資深、知名人士。一發帖,就有人跟著聊這個話題。
而這一次,宇文銳打頭衝鋒陷陣,彈劾都察院的左副都禦史張安博,但卻沒能將他彈劾下去。新鮮出爐的宇文禦史的“戰鬥力”不被同僚們看好、信任。
還有其他人:刑部左侍郎華墨坐實酷吏之名。對掌管司法的刑部侍郎而言,這不算壞事。但這會影響他的升遷。大臣們又不傻,會讓酷吏升到高位?
大理寺左少卿趙鴻雲被批:毫無主見。翰林院編修梅和歌被認為是政治投機分子,看著朝廷風向上書。順天府府尹孫嘉有嚴峻、刻薄之名。
另有在這場朝堂風波中沒有拿到自己想要的利益的人等。
下午時分,鄭國舅從宮中探望姐姐鄭貴妃出來,出了西苑,帶著隨從到西市樓三樓的包間中。
錦衣衛指揮使毛鯤已經笑吟吟的在座。身邊跟著幾名錦衣衛小校。
寒暄著打過招呼後,毛鯤讓小校到包間外候著,笑著道:“鄭大人讓我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
國朝的外戚,不像漢朝、明朝,鮮有封侯者。鄭國舅現在掛著是虛職:正三品的左散騎常侍。
鄭國舅不滿的從懷裡取出幾張銀票,遞給毛鯤。毛指揮使死要錢的名聲,京城皆知。此人偵辦案件、大臣很得力,很受皇帝信賴。而錦衣衛在他的治下,並不擾民,卻喜歡勒索富商。
他早前在家中和賓客說,國子監的監生不知死活。結果,監生們又給放了。這讓他很沒麵子,因而拜托毛鯤幫他查查,到底怎麼回事。這口氣他咽不下。
毛鯤知道鄭國舅讓他查小報源頭的真實原因,根本不是什麼出氣的問題,道:“據我查到的消息,京城裡流傳的那些小報之所以能迅速的派發到各學校、妓館和寧龍江脫不了乾係。源頭,與何大學士、張伯玉有關。”
鄭國舅微怔,隨即嘿的笑一聲,“寧龍江還敢涉足朝政,他倒是不怕死!嘿嘿!”
毛鯤不以為然的道:“幫忙發個小報能有多大的事情。他怎麼說都算是皇親。”
這件事他早報給聖上。毫無波瀾。
原因就在於,政治鬥爭默許散播流言的存在。隻要知道是何大學士、張安博的手筆,聖上就沒有心思徹查。
…
…
五月九日,關於監生案的處理結果出來。一直緊繃著的賈環、喬如鬆、龐澤等人都鬆了口氣。
賈環當晚好好的的休息了一晚,這些天,他和龐澤、喬如鬆兩人編撰小報,根本就沒怎麼睡覺。
第二天上午,天下著小雨,帶來夏季難得清涼。榮國府精美的屋舍在雨簾中,帶著曆史滄桑的沉澱,浸潤著富貴、繁華。
賈環到望月居前院的客房中和龐澤、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彙合,打發長隨錢槐去族學通知一聲,今天放假。四人一起坐馬車前往大時雍坊張府。
賈環四人抵達張府後,熟絡的進了府內。今天兩進的小院中處處都透著喜氣。
張承劍笑著來迎眾人,“子玉,今天來的遲了。等會要罰酒。衛元皓早就來了。”今天來的都是父親的幕僚、學生。這算是一次不公開的慶祝。慶祝父親擺脫了官場上的困境,得以脫身。
當然,最大的功勞要歸眼前的這位少年,那三期小報辦的真是犀利。文采不見得好,和他的詩詞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鼓動輿論的效果卻是出奇的好。
他現在再想著聽過的雍治九年夏秋時救災的事情,聽起來,感覺令人心馳神往。可以想象,當時賈環是怎麼控製書院裡的言論、思想。
衛元皓就是衛神童。
賈環昨天就給他說過,今天一起過來吃酒。衛家雖說是和劉大學士走的近,但山長這位坐穩位置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絕對是衛家要交結的對象。
賈環幾人跟著四十多歲、胖乎乎的、笑的春風滿麵的張承劍一起往兩進的小院中走,“世兄你就彆想著罰我的酒啊。山長不會讓我多喝。”
眾人都是大笑。
到了裡麵的偏廳中,山長,衛陽、何幕僚、左師爺、田師爺都在。眾人一番說笑,張承劍到後麵去吩咐廚房上菜。很快,酒菜就上來。幾個冷拚盤:皮蛋,花生米,醬香牛肉,羊肉。再炒幾個小菜。沽兩壇好酒。
酒桌上,大家儘興的喝酒。很多話,都不用說的太明白。比如小報的事情,龐澤曾問過賈環叫什麼名字:賈環當時很惡趣味的說了一句:真理報。當然,因為是小報,並沒有印刷報名。
這一次,皇帝意欲用山長當“屠刀”,一方麵達成他的目的:對監生、首善書院的師--生秋後算賬。另一方麵,對山長不懷好意,要毀掉山長在士林的名聲。
這一點,並不難猜。隻需要關注皇帝的心腹袁壕在這場風波中的所作所為,就可以揣測皇帝的態度。
而山長抗命,沒有當這把“屠刀”,通過士林輿論倒逼當朝的幾位大學士,從而形成力量,讓皇帝同意隻查“首惡”,不問餘者。成功之後,山長算從皇帝的算計中脫身。
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得罪了皇帝。同時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大臣,隻要不是軟骨頭,誰能有不得罪皇帝幾次呢?
喝著酒,喬如鬆臉上有些酒意,感慨的道:“朝廷經過這次的調整,裁撤南書房,朝政格局要穩上幾年。對山長而言是好事。”他曾經擔任在遵化擔任過山長的幕僚。
張安博今年六十七歲,在家中換了便服,峨冠博帶,形象宛若道士,灑脫的一笑,“友若說的有道理。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這官還當幾年,做點事情,就可以離開了。”
眾人加上幾名幕僚都是稱讚山長的氣度。
賈環聽得苦笑。按理說,山長現在要安靜點。給一個強勢的皇帝盯著不是好事。但山長的位置喲…!
左副都禦史在都察院排名第三。禦史乾的就是監察(噴人、找茬)的事情。以山長儒者的性格,上書言事是必然。不過,山長有乾幾年就退的念頭倒是可以。退休了,皇帝總不會還盯著吧?
喬如鬆點點頭,說道:“這一次國子監監生中為首的有六人,與子玉關係深厚的韓子桓是領頭人。首善書院中,我去刑部查過宗卷,為首的有書院的院長,教習三人,學生七人。駱講郎和劉國山與我們書院關係匪淺,全在其中。”
喬如鬆的意思很清楚:這三人的處境有點不妙,我們管不管?要管的話,要趁早。
這為首的讀書人的結局大致有兩個:第一,貶為邊遠地區的小吏。第二,剝奪功名,流三千裡。
張安博微微沉吟。
張承劍道:“友若,如今好不容易才爭取到聖上同意隻問首惡,如果再救人,有點得寸進尺,恐怕會適得其反。”
左、田兩個師爺都是讚同,“東翁,不可節外生枝。將案子結尾,是最佳的選擇。處罰,自有朝廷來衡量。”
喬如鬆、何幕僚、龐澤、衛陽、柳逸塵、張四水都是有些沉默。他們和駱講郎、劉國山、韓秀才都是熟識的。
張安博看向思索著的賈環,問道:“子玉,你的意見呢?”
賈環苦笑一聲,“駱先生教授過我詩經,我是希望能把他救出來。但這件事,無論如何,山長是不能出麵。”言外之意,另外兩位就看情況了。
駱講郎教授過他詩經。這是他如今經學的主要根基。要真看著駱講郎“流放三千裡”,有點說不過去。
而他和劉國山不熟,隻見幾麵,對劉國山印象不錯。能救則救,救不出來也沒轍。
至於韓秀才,他是韓秀才的“老師”、對韓秀才有落水救命的恩情,也是水災**患難的朋友。簡而言之,韓秀才欠他人情。他並不欠韓秀才人情。
當然,兩人是朋友。能拉他一把,賈環自是要拉。但要賈環拚了命去救他。這不現實。這不是做朋友的道理。交情沒到那份上。所以,那天喬如鬆問他要不要去見見韓秀才,賈環說再看看。當時的第一要務是幫山長擺脫困境。
眾人都是點頭,“也是,子玉說的是正理。唉…”
酒宴之後,張安博道:“子玉,你跟我到書房中來一趟。”他有些事要和賈環談一談。
賈環名義上不是山長的弟子,但實際上和弟子無異。喬如鬆、龐澤、衛陽都是習慣。
張承劍扶著老父回到書房中,上了茶,然後退出去。
張安博喝口茶,緩緩的開口道:“子玉,你怎麼看韓謹這個人?”
賈環迷惑的“啊”了一聲,不知道山長為什麼提這個話題,想想他和韓秀才的交往。
第一次見韓秀才是和大師兄一起去縣衙報名的時候。而後是在龍江先生的逸興山莊中。水災的事情,就是因為上任的順天府尹貪--汙,導致河堤工程沒修好。韓秀才一直在奔走。
賈環道:“韓子桓人品正直,憂國憂民,人很不錯。”
他對韓秀才還是很讚賞的。當然,欣賞歸欣賞,要他現在拚命去撈韓秀才不現實。
張安博搖搖頭,歎口氣,“子玉,人都是會變的。韓謹協助東林黨黨魁李高澹將章大學士拉下馬後,就是東林黨的乾將。去年十二月,朝廷召我回京,問詢和沙叔治的關係。關於科舉舞弊案,你可有收到韓秀才的書信?”
賈環一下子愣住,“…”他當然知道山長的話是什麼意思。科舉舞弊案是東林黨“攻擊”山長、沙提學。連他的名字都在奏章被提起過。而韓秀才有很大的可能是知情,卻沒有向他示警。
這…
賈環心中,瞬間五味雜陳。我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