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燈下,張安博撚須而笑,道:“當然有。世宗顯皇帝時,楊泰和為朝廷首揆,福--建閩縣紀氏兄弟政見不合。兄長紀安然支持楊泰和,弟弟紀安成則上梳痛斥楊泰和的鹽政,因而罷官在家。
及至康順皇帝時,楊泰和去職,紀安成起複。其兄紀安然因鹽政之事被抄家流放三千裡。而閩縣紀氏家族並未被波及。如今紀安成的幼子紀興生,時年三十五歲,現任湖廣左參政。部堂可期。”
賈環讀過國朝史略,對皇周的情況有所了解。皇帝的時間排位是:世宗、康順、雍治三朝。現在是雍治十年。
泰和是地名。國朝素來又以縣名稱呼大學士的習慣。比如現任的首揆謝福清,就是福--建福清縣人。山長的好友何新泰,是山--東新泰縣人。
承宣布政使司設左右布政使,從二品。左參政位居兩位布政使之下,從三品。是承宣布政使司中的第三人。差不多可以類比常-委-副-省--長。三十五歲能做到這個位置,確實很有前途。
而賈環對湖廣左參政很有點耳熟,因為昨天下午在賈府裡,政老爹說此人有意將十歲的女兒嫁給他。
部堂,說的是朝廷六部的正堂官,即尚書、侍郎。雅稱部堂。
從三品的左參政要升六部的侍郎(正三品)、尚書(正二品),隻有一步之遙。所以,山長說紀參政將來部堂可期,是一句很精確的評語。
但賈環很快將紀參政從念頭裡丟掉,集中注意力想當前的事情。原因在於:
第一,他問山長的問題,紀參政隻能算個路人甲,先人遺澤的範疇例證。
第二,他對紀參政的女兒沒有想法。以賈政的性格,說容貌出眾,一定是容貌出眾,但問題在於,他對這種盲婚啞嫁沒有興趣。
賈環的思緒收回來,很快就品出味道。
山長沒有明說,但很明顯,前前前首揆楊泰和是被現在的太上皇康順皇帝乾掉了,波及到紀氏兄弟。但因為紀氏的頭麵人物兩兄弟分屬兩個陣營,最終損失的隻有長兄紀安然一脈。
也就是說,在周朝,分開下注是可行的方法。但這個方法,他估計用不了。
山長張安博見賈環似有所悟,指點道:“國朝不像唐時:不曆州縣,不得入台省。你的年紀,隻要在三年後的春闈大比中取的好名次,進入翰林院。若乾年後,官至部堂,自可破局。”
賈環一陣苦笑,山長說的很有道理,成為六部的侍郎、尚書這樣的高管,當然可以有資格兩頭下注。
但是,第一,賈府距離敗亡的時間,恐怕不足十年。他的官升不上去的。
第二,山長還是沒有明白他的處境。他要麵臨的局麵,不是兄弟關係的各自站隊,而很有可能是最難以割離的父子關係。
賈元春和王子騰參與爭奪皇位繼承權的政治博弈。在這場博弈中,賈政的意見應該與賈元春、王子騰一致。否則,根本說不通。因為,他是賈元春的父親,王子騰的妹夫。
而從紅樓原書中的背景推測,當時曹雪芹的家族可是在康熙朝的九龍奪嫡中站錯了隊。曹家支持的是嫡長子出身的太子。而最終上位的是四爺雍正皇帝。曹家又占著江南織造這樣的肥差,因虧空被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以賈環看來,現在周朝不知道什麼情況,但是就賈政的端方正直,失之於迂腐的性格,支持儒家推崇、認可的嫡長子繼承製,是妥妥的事情。
而在封建禮法的約束下,一旦賈政公開站隊、表態,賈環作為兒子,彆無選擇,隻能跟著賈政站。否則,連親生父親都能“背叛”的人,誰敢相信,誰敢要?
官場倫理和官場邏輯就是這樣。
賈環道:“山長,若是我與我父親的意見相左呢?”
山長張安博愣了下,隨即給出答案,“那你要看看前明成化年間謝文正公的傳記。”說著,起身從書架中拿了一本明史給賈環。
“謝文正公之父,為人方正忠直,敢於任事,針砭時弊,慷慨直言。彼時,成化年間,萬安秉政。士林稱之: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謝文正公屢屢為父策劃,助其入閣。”
賈環翻著史書,很快就將謝文正公的傳記讀完。文言文一般都很短。傳記也不長。
大致意思是:謝文正公的父親是個嘴炮黨,是清流禦史出身,看不慣的事情就上奏折彈劾,經常在朝廷上狂噴閣老、尚書。謝文正公幫他父親謀劃,將他送到了閣老的位置上,最終安然致仕。而謝文正公繼承父親遺誌,最終官居首輔,一掃朝堂沉鬱、腐--朽的風氣。
賈環看完後,沉吟著。
很明顯,這個事例依舊不適用於他。不說他和賈政的父子關係如何,即便他願意幫助賈政,賈政也沒有閣臣這樣的水準。賈政日後去當個糧道官都給長隨李十兒哄的團團轉。政老爹的業務水平很低。
當然,這對他有一定的啟示:他未必一定要自己身居高位,如果能給賈政當謀主,影響賈政的決定,推賈政走到一定的位置,就可以兩頭下注。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賈環第一反應考慮助推賈政的仕途。原因在於:第一,他和賈政的父子關係,具備官場邏輯。第二,賈政的性格、品性。整部紅樓政老爹沒做壞事,隻乾糊塗事。
而賈環如果助推賈府另外一個頭麵人物賈赦,天知道以賈赦的“壞人”人設,會搞出什麼幺蛾子來。
當然,這隻是一種方案,還有其他的方案。比如,引起賈元春的注意,直接和賈元春溝通。比如:若是能說動王子騰,又是一種結果。再比如,如果能幫賈元春、王子騰獲勝,自然也可以保住賈府。
諸如種種,賈環沉思了許久。
山長張安博並不催賈環,喝著茶。賈環雖然不是他名義上的弟子,但和他的弟子沒什麼兩樣。賈環是他在妙峰山山下教書十年來,最傑出的學生。
他很希望賈環未來的路能夠走的順暢些。童生試、舉人試的名次都無所謂,而會試的名次,是一考定終身。三鼎甲和三甲進士在未來幾十年後的命運會截然不同。所以,他一聽到賈環想要去江南遊學,立即製止。
他的關門弟子文約(公孫亮)看性情、脾氣,更適合繼承他創辦的聞道書院,將書院發揚光大。而子玉的決斷、智謀將能夠繼承他在官場上的人脈、資源。
張承劍進來添了一次茶、加了點碳,賈環和山長張安博還在靜坐中。窗外雨聲陣陣,寒意凜冽。張安博擺擺手,示意大兒子先出去。
賈環沉思了許久,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決定留下來。
他想要的生活是:富裕、穩定、悠閒、體麵的生活。而不是在某個小縣城裡憋著,或者去海外當島主。
留下來,也不儘然都是死路。確實有一些可操作的空間。當然,這也和他此時有舉人的功名有關。舉人,比起他白身時,視野、可回旋、騰挪的餘地,都大得多。
見賈環的模樣,張安博欣慰的笑起來,“子玉,你決定了?”
賈環點點頭,“嗯。”
夜雨聲中,夜話繼續。賈環和山長的談話繼續、深入。剛才談的是大方向、策略,現在談的就是官場上的一些細節、常識。
…
…
至淩晨時分,賈環才辭彆山長,在張承劍的帶領下,到客房中休息。躺在軟綿綿,厚實的床鋪中,賈環心中有事,依舊難以入眠。
剛才閒談時,山長就指出他計劃中一個一廂情願的想法:以你此時名聞天下的名氣,朝廷裡近年來,有資格擔任一省學政的清流,誰不認識你?你的秀才當不安穩。
賈環無語的搖搖頭。他當時聽完隻想說兩個字:我日!
他還是圖樣圖森破啊!
矯情一點來說,他現在的心情是很有點抑鬱。想要走,走不了。得認清這個世道。
正所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好夢碎,留人淚,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理智一點來說,他現在麵臨中需要繼續“艱苦”奮鬥的局麵:由賈府庶子成長為賈府的旗手。
在成為旗手的過程中,他有四件事情需要做。第一,助推、說服賈政,兩頭下注。任務時間,大約在五年至七年之間。
第二,抑製賈府的二師兄們搞事。國朝是有株連傳統的。要是賈政在前麵頂(團)著(戰)時,被豬隊友坑的出事,他一樣跑不了。所以,必須要掌握賈府的內政權力,抑製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人命官司等。
賈府對外的權力,以賈環現在舉人的身份,就不要想了。彆人不會認為他能代表賈府。他要是賈政的嫡子,以他的名氣,或許有點希望。
第三,他還是要找機會去一趟江南。不是為了脫離賈府,而是要經營後路。萬一,改造、拯救賈府失敗,他也能有個退路。不至於流放、殺頭。一貧如洗。
第四,讀書。他需要在三年後的禮部會試、殿試中取得好成績。上選是能中狀元。中選是要進入翰林院。最差,也要能躋身科道言官。
根據山長提供的信息,國朝雖然有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定,但翰林晉升畢竟要容易些。畢竟能經常見到皇帝。而且詞臣身份清貴。
科道言官一般會在進士中選擇年輕、表現優異者擔任。官屬清流。比外放知縣要強的多。
這四件事的重要性基本等同,相輔相成。他需要擇機而行,相時而動。
賈環在床上輾轉反側。身體很累,思維活躍。
既然決定留下來,他就不想失敗。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規劃、製定方案。
黎明時分,賈環迷迷糊糊的睡著。此時,小雨停歇,天際邊一道陽光刺透雲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