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堂村距離聞道書院西50裡,是京城西郊著名的煤炭產地。官窯和私窯並立。窯工人數不可勝計。
樹林間的凸凹不平的空地上,殘陽如血,將最後的餘暉印下來。林外都是密密麻麻停下腳步的饑民。聞道書院的十幾人和七八名拿鐵鎬的窯工相互警惕、隱隱對持。
氣氛僵硬。
兩名領頭的窯工都是約三四十歲的漢子,穿著藍色的短褂,手腳粗大,精壯健碩。一個姓孔,一個姓方。
賈環主動的打招呼,客氣的和兩名領頭的窯工寒暄,互通姓名,身份。
孔窯工上下的打量著賈環幾眼,輕蔑的道:“小娃娃,你家大人不厚道。我們誠心實意的求點口糧活命。他竟然派你個小娃娃來和我們說話。嘿,不想借糧就直說。”
說著,孔窯工回頭看了眼,身後拿著鐵鎬、鐵錘等器械的礦工往前走了半步。氣勢逼人。孔窯工再看賈環一眼,咧嘴一笑。威脅的意味十足。
賈環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以他的閱曆,見慣世情的黑暗。來談判,心裡其實知道:此事難以善了。但他還是抱有萬一的希望:大雨已停,山中和外界的聯係隨時都會恢複,窯工們根本沒有必要魚死網破。
但現在,萬一的希望還是破滅。
賈環心中輕輕的歎了口氣:他最近的運氣不太好!墨菲定律持續驗證。
…
…
聞道書院西邊的一處回廊中,山長張安博、駱講郎、葉講郎、韓秀才等人眺望著不遠處的樹林,焦慮的等待賈環、易俊傑前去談判結果。
有弟子在書院的牆壁上搭了梯子,騎在牆頭,和外麵傳遞著消息。一百多名青壯手持木棍等簡陋的武器在秦弘圖的帶領下等候在牆下。
山林外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儘頭的饑民隊伍實在讓人頭皮發麻。
張安博轉頭問身邊的韓秀才,“賢生可有退敵良策?”他是老資格的進士。這麼稱呼韓秀才並無問題。
韓秀才慚愧的道:“張前輩,此等局麵在下無能為力。硬拚的話,我們肯定會輸。要看賈院首的決斷。”
張安博輕輕的歎口氣,點點頭。將六七百人的生死存亡,壓在一個九歲孩童的肩膀上,他心中實在是有些歉意。但他主持局麵,也解決不了問題。
夜幕之中,蒼山如海。沉甸甸的壓力,在看不見的空氣中凝聚。
…
…
約半個小時,賈環和窯工的兩名首領勉強達成一份提供糧食的協議:聞道書院將以救災的形式向饑民們施粥,同時要求饑民們分批進入書院領粥時保持秩序。書院明天就能打通山中和外界的聯絡。
隨後,賈環率人退回書院中,做著準備。
山林中,窯工中領頭的幾人聚在一起商議。氛圍輕鬆。剛才那份協議,他們並不放在心上。聞道書院有糧食就行。至於,事後朝廷的追捕,他們這些亡命之徒又怕什麼?
孔窯工譏笑道:“老方,他們要我們派人進去領粥吃,還有守規矩。那小兔崽子怕是憋著什麼壞主意吧?嘿,一碗稀粥夠什麼?”
其中一名刀疤臉大笑道:“讀書人心眼多。不過,那個小屁孩肯定是眼高手低!哈哈。”
領頭的幾人都笑起來。
方窯工陰森一笑,道:“正好裡應外合。免的我們多費手腳。老孔,老九,你們安排下去。一個時辰後動手。”
…
…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時,潭柘寺的智無和尚帶著十名武僧、十幾名僧人趕到。同行的還有龐澤等留守在潭柘寺的書院弟子。
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賈環、公孫亮、羅向陽、龐澤、韓秀才等二十多人係數彙聚在燈火明亮的明倫堂商議對策。由賈環主持會議。
賈環初步判斷,饑民群體很有可能已經給亡命之徒控製。否則,窯工們將會像鄉民一樣,接受聞道書院的賑濟,並接受管轄。這很正常,亂世出英雄。當然,這些亡命之徒算不得英雄。
因而,賈環根本沒有打算履行協議。否則,號稱有3千饑民的窯工門要吃飯,怎麼可能半個小時就達成協議?賈環隻是為爭取到2個小時的緩衝時間。
時間緊迫,明倫堂中氣氛十分緊張。大家討論著,會議持續了1個小時後結束。在賈環的調配下,領了任務的士子都離開明倫堂,各司其職。
明倫堂門口,賈環扶著廊柱,沉默的仰望著陰沉的星空。
賈環很清楚自己擅長的是什麼。是管理,是準備預案,是領先數百年的知識、見識。但要說軍事、個人武力、指揮打群架,這不是他擅長的。他頂多就個街頭鬥毆、匹夫一怒的水平。
作為一個現代人,直麵生死這種事很少,很少。頂多是車禍、生病等。文明社會在秩序、安全上還是相當不錯。現在的情況多少讓他有些無語、肝疼。
是的。沒有迷茫、彷徨、猶豫、哀傷!
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寫道: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賈環很清楚他現在身上肩負著什麼樣的擔子、期望、責任。
自小父親的教導,生活的磨礪,讓他並不缺乏堅強的意誌,麵對困難的勇氣。
男兒到死心如鐵!
賈環感慨時,衛陽走到賈環身後,提醒道:“院首,時間到了。”
賈環回頭,用強大的理智壓製住心中各種負麵的情緒,鎮定的命令道:“打開書院大門!”
來吧!
…
…
聞道書院大門徐徐的打開。刀疤臉老九帶著二十多名兄弟混在第一批200多名饑民中,排隊進場。按照協議,窯工們將會以200名一批,每隔半個時辰,依次前往聞道書院中領取稀粥。
聞道書院偏西側的一處小山崗,幾支火把點燃,方、孔幾人給眾人簇擁著,嘴角帶著陰謀得逞的笑容,看著刀疤臉老九等人分批進入。
進入書院後,就看幾名書院的弟子和鄉民拿著木棍,高聲維持著秩序,“順著回廊往前走,有粥吃,不要亂。10人一組。”回廊中的籮筐中放著瓷碗、土碗。
“花樣真多。這有用嗎?”刀疤臉老九心裡嘀咕,拿了一隻碗,往一處偏廳中走去。進門後,偏廳中擺放著一聯排的書桌,書桌後各自坐著一個書生。總計有十個。
“大叔,貴姓?”
“沒有姓,礦上大家都叫我老九。”
“大叔,年齡?”
“32。”
“大叔,有無家人在隊伍中?”
連續的十個問題,問的刀疤臉老九心煩氣躁,最後一個位置上坐著一名小小的孩童。老九瞬間就認出來,這是剛才出去談判的聞道書院院首。
顯然,這是對方的首腦人物。刀疤臉老九不自覺的感受了下懷中揣著的鋒利匕首。目光在這孩童的喉嚨處比劃了一下。
賈環看了看傳過來的紙張上問題的答案:危險份子。簽字畫押,將紙張遞給刀疤臉老九,“這是領粥的憑證,拿好。”指了指路,“左轉,直行。”
刀疤臉老九強忍著殺了他的衝動,左轉,進門。一道匹練劃過。
“咚!”
似乎有什麼東西滾落到地上。
…
…
時間漸漸的過去了。第一批200名饑民全部進入聞道書院。方窯工眯起了眼睛。刀疤臉老九並沒有按照約定發起攻擊。
有人詢問,有人建議立即強攻。但領頭的方窯工搖搖頭,指派道:“鷂子,你再帶十幾個兄弟混進去。”
半個小時後,方窯工再次指派了一名頭領帶著幾個兄弟進去。
再過半個小時後,聞道書院中依舊沒有任何內應的跡象。方窯工的心逐漸的沉下去。
隨後有一大批災民從書院出來。很快新的消息在饑民隊伍中傳開。“書院裡的糧食足夠大夥兒吃三天。明天就能和山外聯通消息。隨後就會有糧食運進來。”
窯工組成的饑民爆發出陣陣歡呼聲。還沒有分配到進入書院領取稀粥的人群躁動起來。往前擁擠著。場麵有些混亂。
此時,方窯工感受到幾許微微的涼意。他能感覺到場麵有些失控。
當第三批兩百名饑民完全進入聞道書院後,大批的鄉民打著火把,手持武器,從聞道書院的大門口湧出來。迅速的,氣勢洶洶的向災民們撲來,“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漫山遍野的叫喊聲,聲勢極大。誰也不知道書院裡到底有多少青壯,過來。窯工們正要組織抵抗時,自家隊伍後麵爆發出呐喊聲,與書院的青壯相和。黑暗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喊。
領頭的幾名武僧拿著鋼刀將手持鐵鎬要反抗的礦工劈死。血跡彌漫。
局勢瞬間崩潰!
…
…
聞道書院外到處是“蹲下不殺”的口號。漫山遍野。鑼鼓喧天。
賈環此時已經從偏廳返回書院正中的明倫堂。散布流言,安撫災民的事情都是韓秀才和都弘帶著人在做。正麵的戰場,他全權委托潭柘寺的武僧慧來、聞道書院的秦弘圖、易俊傑、姚緯處理。
明倫堂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公孫亮、龐澤、智無和尚等人臉露喜色。書院裡的婦孺,等待消息的士子們,都是歡欣鼓舞。
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局勢。在大廳裡,在寢舍中,在講堂裡,在回廊中,在廚房裡,在糧庫中。有擔憂,有釋然、放鬆,有喜悅,有流淚。種種情緒,爆發出來,在書院上空行成巨大的歡呼聲!在壓抑之後猛烈的爆發!
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
贏了。
賈環沒有參與大家的討論,走到門口,他想一個人靜一靜。突然間一陣不可抵禦的疲倦襲來。賈環倚坐在門檻上,笑著,突然間,有眼淚流出來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