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的籠罩下來。天地間的雨勢不知道大或是小。隻聽的屋外雨聲不絕。
書院西廂的偏廳裡,點起一支蠟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等人以身作則,各吃了一個饅頭當晚飯,圍坐在廳中談論著當前書院的處境。另有若乾學子侍奉先生們。
駱講郎道:“聽說,今天陳嘉運帶人去明倫堂圍攻文約,被賈環強行彈壓下去?”
弟子點點頭,將今天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
駱講郎發脾氣罵道:“一群混賬東西!”知不知道書院供養三倍的人口吃飯有多麼吃力?要不是賈環真正能做實事,拿出方案。聞道書院早就被彙聚而來的饑民像蝗蟲一樣毀掉。哪有現在這樣的秩序?他們竟然還有臉去鬨事?
山長張安博性情寬厚,擺擺手,歎道:“不怪他們。我等經義嫻熟,道理明白。實務上卻都是平平。若非賈環,我等畢生心血就將毀於一旦。唉…”
當下有講郎問起如何解決糧食危機的事宜。
山長張安博道:“我與潭柘寺的智塵大師交好,已經手書一封,由弟子送往潭柘寺。必可要來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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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峰山,潭柘寺,靜室內。
蒲團上,一名光頭圓臉的老和尚正在閉目靜坐。片刻後,一名灰衫和尚進來,輕聲道:“師兄,我已經將聞道書院的信使打發離開。”
說完,欲言又止。
老和尚開口,聲音渾厚,帶著磁性:“張伯玉京師名儒,鄉民受災而往,他若拒絕,如何立足於士林?敝寺略有積蓄,又如何救得了眾生?”
灰衫和尚垂下眼瞼,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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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十點許,等候在書院明倫堂中的賈環等人,等到了回來的秦弘圖。
看著疲倦不堪,滿身泥濘的秦弘圖,賈環道:“秦兄辛苦了。先喝口水,吃點東西,再說話。”
秦弘圖體力耗儘,強撐著一口氣回到書院,這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坐在地上痛哭道:“賈兄,我有負重托!潭柘寺的和尚不肯借糧。”
“啊…”
“什麼?”
“怎麼會這樣?”
明倫堂中約二十名弟子被這個消息刺激的炸開了窩。每個人心中最後堅持的希望被抹滅,紛紛出聲質問。一聲高過一聲。難掩驚訝、憤怒、絕望。
公孫亮痛苦的用手扶著額頭,怎麼會這樣?在最開始東莊鎮的災民來到書院時,山長哀歎民生艱難,救助鄉民。但是隨著決堤之後再無洪峰衝擊,消息傳開,災民慢慢的彙聚到書院。
而今,這些人已經成為書院極重的負擔。賈師弟在儘一切可能騰挪。但如果沒有糧食,這些饑餓的鄉民會化身暴徒,將聞道書院的一切都毀滅。
喬如鬆沉默的握著毛筆。
擔任傳令職責的許英朗拍著桌子大叫,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叫喊。
衛陽呆若木雞。一切都完了。他會不會死在這裡呢?
張四水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這六天以來,他們這些同學做了多少工作啊?文書、檔案、規劃…。然而,這一切在突然間都失去了意義!
龐澤眼睛赤紅。他參與過賈環預案的討論:最壞的結果,若是饑民要化身暴民,書院的弟子必須自衛!
賈環心裡極其苦澀。他不明白山上寺廟裡的和尚為何不可能借糧。山長張安博可是致仕的四品官員,就是黃金,憑他的臉麵,也能借得出來吧?
墨菲定律說: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如今,這微小的可能讓他趕上了。情況變得極其糟糕、危險。
聞道書院四周都被淹沒,如同孤島,與繁華的城鎮隔絕,隻剩下向連綿起伏的山區中轉移的道路。但連日來,彙聚到聞道書院的災民都是從山區中出來。山中養不活聞道書院這六七百人。而且夏季之時,未經開發的山區中,毒蟲猛獸極多。不確定的危險性大增。
作為一個擁有閱曆的現代人,見慣世情的黑暗。賈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強大的理智壓抑自己的情緒。而後,拍桌子,讓同學們都安靜下來,說:“龐兄,啟動第二套備用方案。你去取出來,發給大家看。”
“什麼備用方案?”
賈環抿了抿嘴唇,硬聲道:“潭柘寺不借給我們糧食,我們就去搶!”
或許會流血。但前頭的路都是絕路。要去趟開一條路。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他的選擇是:爆發。
命,是要自己去掙紮的。
明倫堂中響起一陣低低的吸氣聲。
堂外,夜色極其的濃鬱、陰暗。但希望之光,在每個人的心頭被點亮。哪怕它是微弱的。
…
…
對於隻讀聖賢書的學子們來說,搶糧食吃,是一種很難接受的行為。類似於野獸。但更難接受的是他們當前所麵臨的困境。446名災民中,有超過300名青壯男子。也隻有青壯男子能挺過前期的災情,抵達聞道書院這座儲備著一些糧食的“小島”。
聞道書院的學生大部分都是書生。如果斷糧,在饑餓的驅使下,這超過300名的青壯男子將會書院帶來極其慘烈的後果,有著無法承受之重。
明倫堂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但最終方案還是定下來。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
賈環、公孫亮、喬如鬆、龐澤、許英朗、秦弘圖、張四水、衛陽、聞訊趕來議事的羅向陽、柳逸塵、姚緯、易俊傑、都弘圍坐在一圈。大家都是神情疲倦。
有的人已經躺在被子上睡著。有的倚在廊柱上打瞌睡,有人去遠端的火堆邊烤衣服回來。安安靜靜的,沒人說話。
他們將引領著聞道書院的六七百人的未來。死與生,成與敗,血與火。明天抵達潭柘寺後就將見分曉。今晚的這一幕將會銘刻在大家的心中。
公孫亮悠悠的歎口氣。天地之威,人性之複雜。他感覺到無窮無儘的疲倦襲來。唯一可以信賴的是賈師弟的意誌。
賈環思索著,臨睡前對身邊的易俊傑道:“明天早上吃飯前,把韓秀才找來見我。”自主持就救災後,他就沒有再回過寢舍。
以書院八十名弟子作為核心的團隊,外加其他的書院弟子,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災民中巡查、講解規矩、聊天、說前途、幫忙、督查。牢牢的掌握著局麵。
剛才議事時,主管情報收集工作的易俊傑就在寒梅書院的災民巡查。半路回來參與討論,支持賈環的意見。
“賈兄,你放心,我明早一定把韓秀才找來。”
…
…
天蒙蒙亮,空中飄蕩著雨絲。
明倫堂中,一片繁忙的場景。所有的人都已經起床,各司其職。
賈環在書桌前寫文書,安排著事情:將求糧的結果通知山長、講郎,搶糧的計劃則不用通知,事後好有說法;通知齋夫將早上的口糧增加以及留守事宜。
公孫亮、喬如鬆幫賈環補漏:要準備哪些東西、工具。行進的路線、熱水、雨具。準備工作一一的安排下去。糧食要搶,但不能硬搶。
在出發之前,賈環要將災民中的青壯年全部帶去。這種“帶出”不能是強迫的。沒有人會願意麵對危險。賈環的方法是鼓動。
韓秀才在救災中參與的是宣傳部分,對這份工作他擁有極大的熱情。不知疲倦。數天都沒有休息。他最喜歡給鄉民講解約法三章、講天下大事、講洪水的由來、大罵貪官汙吏,引得鄉民一陣叫好聲。在鄉民中頗有聲望。
賈環見韓秀才是要韓秀才鼓動青壯年同去。
…
…
約清晨8點許,韓秀才穿著灰藍色的直裰,來到書院的正中心明倫堂見賈環。正好,眾人在吃早飯。
賈環坐在書桌邊拿碗喝著熱粥,啃著饅頭。
和賈環說話的衛陽掩著鼻子拿著碗離開。這位京城狂士韓秀才身上有一股子極其難聞的味道。他實在受不了。
韓秀才作揖行禮,“韓某見過賈院首!”秀才不與童生敘年齒,這是科場規矩。但此刻擁有秀才功名的韓謹,心悅誠服的向童生、時年九歲的賈環行禮,口稱:院首。
他本來是來鼓動賈環為懲罰順天府府尹陸新翰奔走。被突如其來的洪水困在聞道書院中。在這七天的時間裡,他見證了一個奇跡誕生。本來應該在暴雨、饑餓中死去大半的鄉民。迄今為止,還沒有一人死亡。雖然他們過的很苦。
他所看到的是:賈環展露出來的無與倫比的才華,令他歎為觀止、心服口服!
他所想的是:若是朝廷政令通達,何至於天下事如此?若是東林黨的組織有如此嚴密,上下一心,又如何不能上報君王、下安黎庶?
他每天都在觀察、學習、進步。
賈環有點詫異韓秀才對他的稱呼,以及所表現出來的禮節,笑了笑,道:“韓相公客氣了。我找你來,是有事情要和你說。請坐!”說著,邀請韓秀才一起吃早飯。
韓秀才坐下來,“賈院首,叫我一聲韓兄即可。”接過一名同學遞來的一碗粥和一個饅頭。很粗獷的喝著粥,咬著饅頭。
賈環很直接的說道:“書院裡沒有糧食了。妙峰山上潭柘寺的和尚不願意借糧食給我們。我要帶人去潭柘寺搶糧。
韓兄在在災民頗有聲望,我要韓兄去災民中鼓動。將青壯都帶出去。一則是,保證書院這裡的安全。二則是,要增加聲勢。”
賈環的話非常直白。
韓秀才知道事出有因,當即起身,作揖行禮道:“賈院首放心,韓某一定儘力。”
他本身就個是暴力秀才。彆說搶糧吃大戶,當年他還沒入貢國子監時,在家鄉對抗朝廷稅監的事情都乾過。
“好。”賈環一邊吃飯一邊和韓秀才討論起細節。
…
…
一個時辰後,約300名青壯年帶著乾糧,從聞道書院冒雨出發,前往海拔800米的潭柘寺。
明倫堂前,人聲鼎沸。
留守的羅向陽和喬如鬆在台階前給諸位同學送行,“賈兄,此去萬事小心。我等在書院靜候佳音。”
賈環點點頭,笑了下,帶上鬥笠,走進雨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