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時,轟轟隆隆的白公勝變法在一片貴族縣公的反對聲中折戟沉沙。令尹子西終於出麵,在大朝會上宣布新法當緩不當急,這也相當於收回了白公的職權。
一片歡呼聲中,白公黯然退場。
然而事情並未由此結束,子西出麵安撫鬥氏,鬥氏族人卻一口咬定必複報父仇才肯罷休。江漢的縣公們也對要剝奪他們世卿世祿,起用窮士的白公勝恨之入骨,在樂尹鐘建的帶領下,也一致要求楚王和令尹、司馬對白公施加懲處,至少要剝奪他的左尹之職。
這是要痛打落水狗,徹底讓白公下野的節奏。
子西雖然對熊勝失望,但仍然極力維護他,然而群情洶湧,當楚國的縣公貴族們受到威脅抱團起來時,令尹也束手無策。
恰在此時,司馬子期從宛地回到郢都,倒是給子西出了個主意,他建議子西拋棄白公勝,以此換取貴族縣公們對新法的讓步,換一個人來主持新法,隻要不是白公主事,新法大可不必那麼偏激,至少法度要確立起來,兵賦也能集中於郢都,至於取消世卿世祿之類的,先放一放吧。
“這爛攤子,誰能收拾?”子西苦笑不已。
“弟倒是有一個人選。”
司馬子期道:“葉公沈諸梁,統禦方城之外已經二十年之久,將葉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同樣偏向法術,推行的律令適合當地而不偏激,還能搞好與當地貴族的關係,不如讓他來做右尹,試著更改新法條款,何如?”
子西猶豫了:“諸梁雖好,但可惜不是王子王孫啊……”
子期啞然失笑:“兄長,你一麵支持勝的變法,起用下層之人,一麵又對葉公的出身抱有成見?要知道,當年楚文王可是大膽起用過申國的異姓俘虜彭仲爽的,他做令尹期間,滅申、息,征陳、蔡,於楚國有大功。諸梁再不濟,也是楚莊王的玄孫,同樣出於羋姓,他父親沈尹戎在柏舉之戰後死於國難,葉公本人也對邦國忠心耿耿,我看,此子比熊勝要強許多!”
子西思慮再三,尤其是回想起六年前白公葉公二人在自己麵前對如何推行新法的爭執,終於下定了決心:“也好,當時老朽便是打算讓葉公白公二人各自在領地上加以嘗試,如今既然淮南的法子不足用,那就換成葉縣的法子來試試?”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消息在不久後,便傳入了閉門不出的白公府邸內。
聽高赦的稟報後,白公默然良久,長歎了一聲。
“叔父啊,你果然是要放棄侄兒了麼?”
……
白公已經從變法失敗的狂怒中清醒過來,帶著一點僥幸的心理,在家裡躲避輿情,同時也關注著令尹府的一舉一動,誰料卻屋漏偏早連夜雨,自己心目中的大敵葉公將要入郢。
高赦乘機進言道:“葉公入郢之日,便是主君失權下野之時……”
“下野麼?”
白公嚴肅了起來:“左尹之職一日還在,郢都和江漢的縣公貴族們就不敢拿我怎樣,一旦失去職權,回淮南的路千裡迢迢,我若想活著回去,恐怕不容易。”
高赦那一日告訴白公,楚國政爭殘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麼位高權重,隻要犯了一次錯,被對手抓住機會擊倒,那就永遠會被打到水底,再無翻身之日!
這話並非空穴來風,當年楚國的賢人蔡聲子曾經說過這麼一番話:“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於四方。”他舉了許多例子,比如子儀之亂時,楚國的析公奔晉;雍子的父兄誣陷雍子,國君和大夫卻不為他們調解,反而要殺雍子,導致雍子隻能外逃;若敖氏之亂,苗賁皇受到牽連,請求寬恕沒有得到允許,隻能逃亡到晉國;楚康王時,子反和子靈(屈巫臣)爭奪夏姬,子靈逃亡到晉國後,子反便將子靈的族人全部屠殺殆儘!
這些能夠外逃的,還算是運氣好的,大多數政鬥失敗者,要麼自殺,要麼被殺。
而更讓白公勝印象深刻的例子,便是他父親太子建的無辜流亡和死於國外,以及義父伍子胥一族的慘遭族滅……
在楚國,權力的角逐場上隻有勝者和敗者,勝者為令尹、司馬,敗者或死或亡,沒有第三條路!
不,或許有……
若敖氏之亂,鬥椒若能成功,楚王寶座上的可能就不是楚莊王;楚靈王末年的大亂,公子棄疾若是政變失敗,他就做不成楚平王……
抉擇就在麵前,高赦急道:“主君,情勢已經十分危急,當斷不斷,反受其禍,一旦葉公入郢,掌握權力,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汝等出去,我要好好想一想……”
白公遇上難以抉擇的事時,喜歡將門關上獨處。當高赦和謀士們統統出去,門扉合上,撒入屋內的陽光一點點從白公眼裡消失後,一柄燈燭被點亮,白公坐於燈前,陷入了沉思。
“時至今日,變法已然失敗,叔父他會保我性命麼?”
對於將自己視為鳥卵加以愛護的子西,白公勝心中是存有感激的,也相信,隻要自己願意交出權力甚至是領地,子西就一定能保自己不死。
但那種喪失了權柄的日子,與行屍走肉有何區彆?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要做孫叔敖,但想要的隻是孫叔敖一般的權勢,而不是他子孫那種落魄潦倒的地位!
白公又想起了鬥懷臨死前對他出身的謾罵,自言自語道:
“其實從始至終,楚國人就從未忘記,我是太子建之子,還是被伍子胥養大的……我名為王孫,可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個外來的白子!”
在一窩狼裡,毛色與其他狼崽不同的白子是會受到極大歧視和排擠的,甚至都搶不到母乳,隻能一瘸一拐地躲到一邊,等著殘羹冷炙。而隨著年歲增長,不管他長大後多麼強壯,依然在狼群裡很難得到一席之地,常常要流落在外,做一頭獨狼。
“我便是一匹獨狼……在吳國如此,在趙國如此,本以為回到楚國便是回歸故鄉,可惜,並非如此,在楚國的縣公貴族眼中,我依然是異類。”
他抽出了懷裡的劍,這是伍子胥多年前送他的寶劍“勝邪”,劍不長,卻鋒利無比,閃著冷冷寒光,一如伍子胥的目光,以及他在他行冠禮時,告誡他的話……
“勝啊,你記住,對於王室而言,一切親情忠義都是虛假的,父親能為了女人殺死兒子,兒子能為了奪位弑殺父親。你出身王室,卻已被王室所棄,複仇也好,權勢也好,都得靠自己手中的劍去獲取!強取,勝過恩賜,一日手中無劍,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這話十年後,手裡沒了權力的伍子胥果然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白公拍案而起,門扉再度打開,高赦等人連忙迎上來,卻愕然發現,白公的下巴血流如注!
“主君,這是?”
白公一摸頷下,這才驚覺,方才因為思考得太過入神,他竟然把勝邪劍倒持,劍尖已經破了下巴,血流一地而白公卻不自知!
他蘸著自己的血,放入口中嘗了嘗,腥鹹無比。
流血,痛楚,這是好東西,讓白公勝回憶起了在淮南的廝殺歲月,知道了什麼才是丈夫存留於世的真正依仗!
獨狼不是沒有出路,隻有咬死了狼群的頭狼,他才能真正浴血重生!
白公也不止血,而是仍由它滴落在地,冷冷地掃了家臣們一眼,說道:“奪取王宮,需要多少人?”
“有臣及五百人足矣!”壯士熊宜僚站了出來。
“完全控製郢都,需要多少人?”
“五千人足矣……”高赦拱手道:“隻要有船隻通行的符節,淮南的兵士便能從水路冒充商賈入郢,主君有楚武卒強兵,更得民望,背靠淮南,隻要控製了大王和令尹、司馬,必能席卷江漢!”
“大善!此事可行!”白公頷首,但哪怕如此,依然有一個擔憂在他心頭纏繞不去。
他轉視高赦道:“還有一事,我讓汝等收集中原情報,可知開春以來,趙無恤在做什麼?”
見白公勝終於下定決心,高赦大喜,連忙說道:“主君放心,半月前得到消息,趙侯已於二月時率軍北上燕國,準備進攻遼西遼東,為討伐陳恒朝鮮打開陸路通道,此時,恐怕已經過薊都了……”
……
與此同時,燕國東北境,一匹白馬在千乘萬騎的簇擁下,抵達碣石海邊。
遠遠望去,碧藍的海水是如此的寬闊浩蕩,山島高高地挺立在海邊,上麵樹木和百草叢生,十分繁茂,來自南方的夏風吹動樹木,發出蕭蕭的聲音,但這聲音很快就被海中湧出的巨大的海浪聲吞噬……
這是此生趙無恤第一次見到大海,見此情形,趙侯意氣風發,當即揮著馬鞭,指著碣石山賦詩一首: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ps:“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頷,血流至於地而不知。”《韓非子.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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