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9章 鼎之輕重(1 / 1)

關閉已久的窗扉一扇接一扇被打開,趙無恤在全副武裝的衛士護送下,步入了王宮大廟明堂之中,他的影子被窗外投來的陽光拉得老長,顯得巨大而猙獰。

周室的老太傅領路在前,麵色愁苦。

所謂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廟,在夏朝時稱為“世室”,殷商時稱為“重屋”,周稱為“明堂”,至後世,則稱之為“太廟”。

這是一處宏達的建築群,有三道門,三重殿堂。本來這裡是除了周室子孫,外人不可以踏入的禁地。但趙無恤在順利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後,竟還不罷休,提出欲在明堂中一觀九鼎。

這是極其無禮的要求,周室眾人從幼弱的天子到老太傅,均是大驚。但眼看唯一能夠作為王室依仗的劉、單二公也已經被趙國重金好處收買,他們隻能被迫低頭讓步,不得不答應此事。

明堂自從周敬王崩後就一直大門緊閉,今日才重見天日,闊彆已久的陽光照上腳底的硬木地板,左右顯現出兩兩成對的粱柱,梁柱上雕刻著龍、夔等瑞獸,一直延展到遠處的空間。

趙無恤走在曆代周室先王的魂靈之間,足音回響在偌大的殿堂裡,他轉眼掃視這明堂,卻見建築陳舊,柱子上朱漆掉落,甚至連旌旗也顯出顏色殘褪的樣子,不由想道:“周室氣數將儘,從這許久未曾修繕的明堂中都能看出來。”

很快,二重殿二重門已過,當進入與文武之廟隻有一階之隔的寬敞高台時,老太傅的腳步停下了。

不知道是走的太久,還是心神憔悴,老太傅顯得蒼白虛弱,萎靡不振,一臉的愁苦之相。與他身後魁梧雄壯,更帶著意氣飛揚神情的趙無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看了看上方供奉文王武王的大廟,心生慚愧。

而通往哪裡的台階上,還有一位似是宮仆的老者在打著瞌睡……

太傅指望不上任何人,隻能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伯主……九鼎,就安置在此……”

趙無恤放眼望去,果然見這高台之上,擺放了九隻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銅鼎……

“這就是九鼎……”見到實物,趙無恤感到一陣幸運。

先秦的夏商周三代,講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祭祀和打仗,而祭祀中最重要的禮器莫過於鼎。按照禮製,不同等級的人,使用的鼎的數量是有嚴格限製的,否則屬於僭越。“天子九鼎,諸侯七、大夫五、元士三”,隻有天子才配享用“九鼎”!

傳說中,第一個鑄造並擁有九鼎的人是夏禹,他平水患,定國土,將整個天下劃為九州,分彆為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雍州、梁州。定九州後,禹又集九州各部落方國上貢之銅,鑄成九鼎。並事先派人把全國各州的名山大川、形勝之地、奇異之物畫成圖冊,然後派工匠將這些畫仿刻於九鼎之上,以一鼎象征一州。自此,九鼎成為王權至上的象征,成為夏、商、周三代傳國之寶

走近之後,趙無恤才看清楚了九鼎上那些年代久遠的青斑,看得出來,已經久經風吹雨打。也是,“夏德衰,鼎遷於殷;殷德衰,鼎遷於周。”傳到現在,至少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原本的曆史上,這之後,周鼎還將被秦國所獲,但秦之後,九鼎卻突然消失了。雖然後世的漢朝曾經偶然間獲得了一個大鼎,樂得漢武帝改元“元鼎”,然而卻是偽造的……

今日趙無恤能看到這後世湮沒於泗水上的鎮國之寶,實在是一種幸運。

他本以為,九鼎曆經千年,必定是古舊而腐朽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到,靠近之後,它們竟會是如此美麗。鼎一共九個,一圓八方,一大八小,但小的也比人高,至少有七八百斤重。雖然上麵帶著些許青斑,但大多數地方卻依舊光滑潔亮,在陽光映照下仿佛會閃閃發光。

“這是雍州鼎,又名龍文赤鼎……”指著一個顏色微微赤紅,山麵滿是龍紋的四足方鼎,老太傅介紹開了。

然後便是兗州鼎、青州鼎、徐州鼎、揚州鼎、荊州鼎、豫州鼎、梁州鼎,每個鼎的色澤均有不同,而鼎上那些造型各異的奇怪花紋,更添加了鼎的古樸和神秘。有的是龜蛇、朱雀、青龍、白虎等瑞獸,有的則是麵目猙獰叫不出名字的山海經怪物,各自代表了所在州部的山川、神獸、傳說。

但它們都和雍州鼎一樣,是四足方鼎,雖然花紋各異,但式樣一致,仿佛是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

然而中間那個鼎,卻不太一樣。

這是一個體型比另外八鼎更大一倍的三足圓鼎,色澤黑亮,鼎上的四麵浮雕被精衛、玄鳥、鳳鳥等百年環繞,主體則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故事:黃帝與蚩尤的大戰:冀州之野,應龍畜水,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此乃冀州鼎,又名鳳文玄鼎。”

趙無恤站在這個大鼎前,震懾得說不出話來,這個頭,已經遠超司母戊了吧,夏代真的能有這樣的技術麼?亦或是如同後人所說,九鼎其實是殷周的造物?

但無論如何,至少他眼前的是如假包換的九鼎。

“為何在中間最大的是冀州鼎而不是豫州鼎?”趙無恤問老太傅。

“《禹貢》九州中,冀州為九州之首,也是當時的天下中土。唐堯都平陽,虞舜都蒲阪、夏禹都安邑,都在古冀州境內,是故九州鼎中,當以冀州鼎為第一位。”

“原來如此!”

真是瞌睡來了枕頭,這是可以用來大做文章的東西啊,趙無恤大喜過望,繞著碩大的冀州鼎觀看了一圈,甚至上前伸手摸了摸後,越發喜愛,突然說道:“此冀州之鼎,寡移之於鄴城,以鎮北方,可乎?”

……

“什麼!移鼎於鄴城!”

老太傅大驚失色,連道不可,這一聲驚呼,甚至把台階上瞌睡的老宮仆都吵醒了,徑自打了一個哈欠。

自從周武王從朝歌將九鼎遷到洛邑,已經過去六百年了。前三百年,九鼎穩固,但後三百年,卻經常受人覬覦。

最嚴重的一次,是一百多年前,一代霸主楚莊王北伐陸渾之戎,進軍周室邊界,觀兵周郊,以顯示武力。周定王派大夫王孫滿前去勞軍。楚莊王向王孫滿詢問起九鼎之大小、輕重來。那意思,大有奪周鼎,取而代之意。

當時聰明的王孫滿知其心懷叵測,針鋒相對地回答說:“一個國家的興亡在於德行,不在於鼎,周王室雖然衰微,但天命未改,九鼎輕重,不可問也!“

這句話將楚莊王的非分之想擋了回去,畢竟當時晉國齊國秦國都還強大,楚國還沒厲害到能號令天下的地步,所以他隻能悻悻而歸,隻是臨走前放下了狠話:九鼎沒有什麼稀奇的,有足夠的銅,誰都可以鑄造,楚國在戰場上所繳獲的各種兵器就足夠鑄九百個鼎了。”

但楚國終究隻是偏霸南方,僭越稱王,沒辦法真的鑄造九鼎,把統治擴張到北方來。

現如今一百多年過去了,周室比那時候更加衰竭,諸姬滅的滅,亡的亡,已經沒有諸侯能夠來拱衛周室,為他們打抱不平了……

趙無恤乘此機會提出遷鼎,這是遠超楚莊王的僭越之舉!

眼前這人冠冕堂皇,名為伯主,名為攝政,實際上卻是周最大的敵人,是竊天下的大盜啊!

周太傅心裡憤慨不已,他一挺腰杆,站到了大鼎麵前,嘴上強硬地回絕道:“伯主此言差矣!正如詩《詩》言:‘昊天有成命,二後受之’,文王受命,武王伐紂,有大功於昊天,所以鼎定於洛邑,是天命!現在伯主打算遷鼎,這是要讓山川震動,諸侯側目的大事啊,如今天命未改,此舉絕不可為!”

“天命?”

趙無恤卻冷笑道:“我學問淺薄,對古事的了解的不如太傅多,卻知道《書》裡有這麼兩句話。”

“惟天無親,克敬唯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

“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

這兩句話的意思是,上天沒有固定的親人,隻是和敬重他的人親近;民眾沒有一定要感懷的對象,隻是對有仁德的人感懷於心。皇天沒有固定不變的親人,隻是對有德之人親近有加;民眾之心是變化無常,隻是會記住那些給予他們恩惠的人……

“夏禹和商湯,最初難道不是得到了天命才能建立廟堂麼?但夏桀昏亂無德,九鼎遷到殷,達六百年。商紂殘暴,九鼎又遷到洛邑,也有六百年了。由此可知,社稷無常奉,縱然是天祚明德於文王、武王,但終究是有儘頭的。”

趙無恤言罷,指著冀州鼎道:“周的德行如果像過去一般美好光明,九鼎雖小,也會重到用三萬大軍都無法遷走。如果周的德行奸邪昏亂,失了天意,九鼎再大,也輕得隨便十多個武賁就可以遷走……冀州之鼎,無論夏、商,都在冀州鎮守,如今寡人隻是將其歸於本位而已,二三子,還愣著乾什麼,遷鼎!”

“不可啊,不可啊!”

老太傅淚流滿麵地試圖阻止,卻被衛士拉到一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上百名趙國工匠武賁從明堂魚貫而入,他們不由分說,拿繩索的拿繩索,扛扁擔的扛扁擔,十分嫻熟地將冀州鼎放到一輛大輜車上,開始緩緩朝外推去。

老太傅眼睛都快凸出來了,眼見無法阻止,他索性朝著殿內的台階上,猛地撞了過去,準備以死殉職。

眼看他就要腦漿迸裂,從高台通往文武之廟的台階上的那個老者,卻幾步下來,在階前攔住了太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周之天命若在,冀州鼎雖被遷,也不會影響其社稷;周之天命若不在,縱然你在此自殺,卻也阻止不了大廈崩塌啊,太傅何苦如此?”

趙無恤本來當老者是宮中守廟的宮仆,所以沒有管他,誰料在說出一句頗有哲理的話後,周室的老太傅卻拽住那老者,哭訴道:“夫子,話雖如此,但是趙侯純用武力,無德於天下啊,九鼎豈能讓無德之輩得了去!?”

“夫子?”

趙無恤回過頭,仔細看了看老者的模樣,平平無常,縱然有驚人的智慧,也統統被他內斂到了蒼老的容顏下,這老太傅至少為周王室服務了四十年,比他資曆還老,學識還高的,究竟是什麼人呢?

一抬手,趙無恤製止了眾人遷鼎,轉而對那老者行禮道:“這位莫非就是勸說太子仁‘不爭而無尤’的高人,不知該如何稱呼?”

老者還禮道:“吾不過鄉野粗鄙之人,豈敢讓君侯詢問?”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趙無恤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豈能放他離開,追上去再拜道:“請翁一定要告知小子姓名!”

趙軍虎賁攔住去路,老者無奈地笑了笑,從階上回過頭,風吹亂如雪一般的發髻,從簡樸的葛麻衣裳上拂過。他束著手,麵朝九州之鼎,背對文武之廟、層層重雲,風輕雲淡地說:“慚愧,吾乃四十年前的周守藏室之史,老聃……”

PS:之前不寫正麵老子,是因為無從下手,過了這麼長時間的準備,感覺自己可以嘗試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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