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胡人的信仰十分原始,他們崇拜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也崇拜赤山的化身赤山女神。就像中原的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後魂靈將返回泰山一樣,東胡人也認為,先代首領的靈魂也會在赤山彙集。於是每年秋天,他們都會在赤山上的神廟祭壇裡,用牛羊祭祀鬼神和祖靈,祭祀結束將牛羊活活燒死。
如今是仲夏時節,東胡人卻提前開始了祭祀,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在絕望之下,想乞求天神下凡,幫助他們絕滅入侵者!
然而他們的這個願望終究要落空,趙軍騎兵深入這片山地草原兩百餘裡去,大敵就在眼前,豈能不爭先恐後?在趙佳和新稚狗的命令下,兵卒們毫不猶豫地下馬解鞍,披掛甲衣,手持盾、刀、劍、戟,沿著小路朝山上衝殺。
這綿延數裡的起伏山路十分陡峭,山風蕭蕭然吹拂而過,腳步踢開的碎石滾上幾滾就會滑落山崖,更彆說一路上都有披著甲,頭戴豹皮,手持雙刃窄劍的東胡人阻攔。
正如趙佳曾經說過的,若是狹路相逢,一趙能抵五胡,長期訓練帶來的鮮明紀律遠勝熱血衝頭的勇敢。騎戰裡東胡人已經討不到什麼便宜,在這崎嶇山路上,更無法與秩序嚴明的趙卒比拚了。
但他們出於守護神廟的目的,也悍不畏死地撲向趙卒,妄圖拉著他們一起滾下望不見底的深淵大壑,同歸於儘,隻留下一聲聲空曠的慘叫回音。
東胡的主力都交待在饒樂水了,殘部所剩不多,願意留下來守衛赤山的就更少了。隨著趙卒的有序推進,山路上的數百人很快就被消滅殆儘。但接近峰頂的許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腳並用地攀援,趙軍整整花了半天時間,才終於抵達了半山腰的神廟處。
神廟外的平地上,屹立著十二個鍍金的石人,每個大概半人高,看那披掛穿戴,應該是東胡人的祖先,成百上千的東胡人正在哭泣著朝這些金人不斷匍匐朝拜。
每個鍍金石人旁,還有一麵巨大的羊皮鼓,數十名上身、頭戴彩繪獸麵的雄壯胡人正拎著鼓槌擂鼓不休,鼓聲或疾或徐,與任何一種趙佳熟悉的鼓樂都完全不同,而有著草原民族特有的節奏,趙軍在山下聽到的隱隱雷鳴,便是這鼓聲。
鍍金石人和十二麵大鼓包圍著寬大的圓形祭壇,祭壇中央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這篝火是神廟的薩滿前日得知東胡主力戰敗,柳河身死後裡點燃的,以合抱粗的巨木搭出木架,再填充以大量易燃的柴禾、油料,足有兩丈多高,一旦燃起,十日不熄,燒到此時,正是火焰最熾烈的時刻。
篝火旁,東胡薩滿裡最年邁的一位,一個彎腰駝背,骨瘦如柴,隻剩一隻眼睛的老女人正在狂舞著。她臉上用人血畫了詭異的麵紋,渾身披掛著鮮豔鳥羽,雙手高舉,用東胡語在祈求什麼,雖然聽不懂,但無非是寄希望於赤山女神拯救東胡部族之類的,而她的腳下,則沾滿了粘稠的血漿……
衝到神廟外定睛一看後,這光景看得趙佳和趙卒們怒從心起,原來那些祭壇周圍木樁上綁著的祭品竟然不是牛羊,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個椎髻右衽,不就是燕、代的城郭之民麼!
除了木樁上,圓形的祭壇周圍還有更多犧牲,有的已經死了,有的正遭到東胡人屠殺。那些數年來被東胡人從燕、代剽掠來的俘虜,在含辛茹苦為東胡人修建起城郭、神廟後,卻被像牲畜一樣綁了起來,作為祭品宰殺!濃烈的血腥氣噴薄而出,這片山石土地已經浸透了鮮血,顯得越發殷紅無比。
東胡人相信,隻有用最寶貴的人命才能讓赤山女神拯救自己。
然而今日,注定是東胡的滅亡之日……
趙佳也不言語,她大步上前,開弓,搭箭,一氣嗬成,箭矢瞄準篝火旁的女巫,一箭如同流星趕月,正中她的心窩。
女巫發出一聲哀鳥般的慘叫倒下了,那些擂鼓的東胡壯士,那些匍匐在地乞求山神顯靈的東胡貴族、牧民,都發瘋一般朝趙軍撲來,但在強弓勁弩和堅盾大櫓麵前,無異於飛蛾撲火。
“殺光所有人。”
惱怒於東胡人屠戮俘虜充當犧牲的趙佳下令道:“東胡人不是說人血能讓赤山女神顯靈麼?我今日便要用她子孫的血,淋在她的神像頭頂,看看這女神是真是假!”
……
當夕陽落下時,戰鬥已經結束,整個赤山神廟仿佛被鮮血澆灌過一般,神廟外的十二個石人被氣惱不已的趙佳砍了腦袋,推倒在地,成千上百負隅頑抗的東胡人也沒有等到女神拯救,和被他們屠殺的奴隸一起成了犧牲品。
將外麵的東胡人屠戮一空後,趙佳去到裡麵一看,發現這裡擺滿了類似中原青銅禮器的鼎、鬲、豆等器物,還有一些與外麵鍍金石人頗似的小金人,聯袂而立,拱衛著赤山女神像。
這赤山女神像十分簡陋,在趙佳看來賣相甚至連外麵的是鍍金石人都不如,她有真人般大小,麵塗紅彩,雙眼鑲嵌青色玉片,嘴角似笑非笑。她的頭頂的確被趙佳淋了不少東胡人的鮮血,但這位女神卻無動於衷,依舊像是石化了一般,保持著臉上神秘的笑,不言不語……
趙佳讓兵卒們將這女神像,連同那些金人、銅器一股腦帶下山去,它們將成為此番遠征的戰利品,被帶回趙國。隨後兵卒們便用外麵篝火裡的餘燼,將整個神廟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在赤山上升騰而起,黑煙彌漫,遠到數十裡外都能看見。
赤山之外,還有一部分東胡部落沒來得及去拱衛神廟,他們遠遠看到如此情形,頓時麵無顏色,紛紛開始向反方向逃竄。多數人往東邊的遼水下遊遁逃,還有一部分人選擇了向北,前往原始森林密布,更加荒蕪的大興安嶺深處……
對於這些四散潰逃的東胡殘部,趙軍也沒辦法繼續窮追。
新稚狗說道:“那些殘存的胡虜,暫時是追不上了,焚燒神廟,墮毀赤山城,無異於砸斷了他們的脊梁。草原上的規矩,戰敗的部族遺民是沒有顏麵沿用以往稱號的,東胡之名,隻怕將在世間消失。”
說乾就乾,次日清晨,趙軍連同那些幸存的東胡奴隸一起,將整個城邑的牆垣都統統推倒,又把城中的所有建築焚之一炬,在一片歡呼聲中,這個短命的草原政權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事後,新稚狗決定押送在赤山腳下俘虜的數千東胡人,連同十萬牲畜,以及東胡人過去幾年剽掠來的金銀珍寶一起西返,結束這次遠征。
趙佳早就不是任性小女孩的年紀了,她也同意了這個計劃,不過在離開前,她又帶著人上了一次赤山,回到赤山神廟的殘址,在一塊懸崖邊的黝黑大石頭上敲敲打打,開始篆刻銘文……
當東胡殘部遠遁,趙軍也心滿意足地撤離後,蒼茫的赤山再度恢複古老的寧靜,唯一留下的,除卻赤山上的殘垣斷壁外,就隻剩下一塊巨大的篆字石刻,上麵的勒刻深深契入石頭裡,還用東胡人的鮮血染紅,字形昂揚剛勁,卻又帶著一絲女子特有的細膩:
“去歲,北虜東胡跳梁於燕、代,邑民不堪其擾,請公伐之。公遣龍城虞將軍伐之,將軍勇銳,深入北莽,惜中胡虜奸計,將軍身死,軍覆於外。公大怒,曰:‘犯中國者,雖遠必誅’,遂帥三郡精騎、鄴城忠良、羽林之校,遠赴代北。乃理兵於代城,震懾樓煩、代、屠何羈縻君長之群。誓師之日,車騎一萬,雲輜蔽路,長轂四分;徒卒八千,玄甲耀日,朱旗絳天……
大軍遂臨幽土,下陰山,經磧鹵,絕大漠。上郡司馬曰郵成,先抵海澤,斬胡虜首級三千,以釁金鼓。而後,又與太原司馬曰胥渠、代郡司馬曰新稚狗合兵,六師橫徂,騰躍碎石,與虜酋曰柳河戰於饒樂之水。是役,伏屍流血,破堅拔敵,虜騎三萬,望風而逃,三將遂獲柳河首級,懸其首於趙國北闕!
柳河已死,首惡已誅,然東胡遺醜遁逃東方,於是代郡司馬新稚狗,及趙護樓煩校尉曰趙佳輕騎逐之,反旆而旋,窮覽川河,逾燕山,跨饒樂,至赤蜂,見柳河之區落。北虜凶惡,天怒人憤,吾等遂屠其城、焚其祠、犁其庭、掃其,雲徹席卷,不留殘毒。自此之後,東胡蕭條萬裡,野無遺寇,乃獲胡神及祭天金人以還。
此戰不過旬月之役,然下以複齊桓之故事,攄燕、代百萬生民之宿憤;上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中國之天聲,使北境再無餘災。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佳有幸隨軍至此,有感於此戰之餘德千載,遂封山刊石,昭銘君德。
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凶虐兮載海外,毀其庭兮亙地界,封赤丘兮建隆武,熙公威兮振萬世!”
——惟公九年夏六月初一日葵醜,趙護樓煩校尉佳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