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6章 對酒當歌(1 / 1)

缶,也就是類似於瓦片的打擊樂器,雖然看上去很簡陋,但卻是秦人的最愛。秦伯盤也不例外,平日沒事就會把玩把玩,但是可今夜,他卻萬分不想拾起手邊的金擊。

“請秦伯為寡人擊缶!”

趙無恤的聲音再度傳來,相比之前又加重了幾分,這不是商量,不是請求,而是裸地命令!既是大宗之主對於小宗的命令,也是伯主對盟邦的命令。

秦伯盤麵露難色。

在秦伯看來,他身為大國諸侯,這眾目睽睽之下,公然為趙無恤擊缶,如同其奴仆樂官一般,傳出去實在是太傷尊嚴了,他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氣?想要不從,但是話到嘴邊,卻又遲疑了。

伯主命諸侯歌舞奏樂,其實是有先例的,當年晉平公繼位時諸侯朝聘晉國,眾人便在堂下為晉平公表演歌舞,當時齊國的太子因為舞蹈與詩詞不應和,被晉國執政中行偃認為是“有異心”,齊天子遂倉皇逃歸齊國,差點引發了晉齊戰爭。

因為不論諸侯在自己國家裡多麼尊貴,在盟會時,他們都低伯主一頭。如今趙無恤初為霸主,其勢正盛,其心正傲,而黃池駐紮著萬餘趙軍,矛尖都頂在眾諸侯身後呢,試問誰敢在趙國的地盤讓他覺得自己“有異心”呢?

想到在雍都每日以淚洗麵等待自己的夫人,想到自己還在趙國為質的兒子,秦伯盤終於還是膽怯了,沒敢當眾翻臉,隻能乖乖拾起金擊,一手按著缶,一手等候趙侯的號令,想隨便敲上幾下草草了事。

然而天不遂人願,趙無恤可不想輕易放過他,其目光再度掃過諸侯:“隻有一個缶聲,是不是有些單調了?”

這一下,眾人都知道趙侯是認真的,而不是隨口說說。想要在這個場合裡討好趙無恤的人太多,剛剛被抬舉成淄川伯的齊公子瑁自願出來為趙侯吹笙,吳國太宰伯嚭素來號稱多才多藝,他也願意為趙無恤鼓瑟,加上秦伯盤的缶,一個臨時的樂隊便組建完畢。

有樂自然就少不了舞,巴國使者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願意為趙侯獻舞。

巴國曆史悠久:“西南有巴國。太葜生鹹鳥,鹹鳥生乘厘,乘厘生後照,後照是始為巴人。”太葜即上古時代的伏羲,後照為巴人始祖,巴國世居西南,但離中原並不遠,頂多在漢水流域。他們在夏代是“巴方”,殷商時是“巴甸”,向殷商納貢,因為內亂,君位空懸,便被周人派了位姬姓的公子來做了國君,從此開始了姬姓巴國的曆史。等到殷商倒台時,巴國參加了周人的同盟,在牧野之戰裡充當前鋒,作戰英勇,“前歌後舞”地助周武王打敗了商紂。

這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然而在平王東遷之後,巴國已經和中原斷了聯係,稀少的周人遺民也被巴族同化,崇拜白虎,用柳葉劍。五百年來,他們隻是跟秦國、楚國有些來往,再未參與過諸侯盟會。

然而在趙國降服秦國,控製上洛地區後,無縫不如的趙國商賈才重新找到了這個國度。春秋末期,巴國的主體依然在漢水中遊,也就是後世的漢中安康一帶,還沒有被楚國逼得遠走川東,距離上洛並不算遠。

這是巴國五百年來第一次被邀請參加中原盟會,他們商量後派了一位會說秦國方言的武士前來,性格淳樸的巴國武士在這種場合裡十分興奮,見趙侯有雅興,便主動出來獻舞。

趙無恤很高興:“東南西北,中夏四夷濟濟一堂,真是前所未有的盛況。”

這一下,樂與舞都齊了,隻缺一首好詩,來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會盟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趙國的臣子們知道自家主君武功赫赫,文略也極佳,不但對傳統的詩爛熟於心,還擅長賦新詩,被有心人收集起來,成了畫風新穎的《趙風》。

於是他們便不失時機地說道:“皎皎明月,不可無詩,請君上賦詩。”

眾諸侯也口是心非地請求:“請伯主賦詩!”

趙無恤從善如流,說道:“今日諸侯聚會於此,可謂是前所未有之盛況,但還有一些人,沒有資格坐到這裡,其位卑,卻不代表其無才無德。甚至可以說,彼輩比起吾等肉食者來說,更加值得敬佩,寡人今日,便要為這些未能到場的人賦一首詩!”

來了這麼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開場白後,趙無恤從殿首踱步到殿尾,抬頭看了看月明星稀的夜空,似是有了想法,頓時大笑起來,他高高舉起盛滿美酒的犀角杯,對著天空那一輪皎月,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子張站在殿外,聽著這幾句詩,有些莫名其妙。

他上個月從葉地北上,直奔黃池而來,在子張看來,不管自己那些號稱”君子儒“的師兄們如何謾罵趙侯失禮,這都是一場堪比葵丘之會、踐土之盟的大時,會深刻地影響到整個天下。

可惜的是,前幾天的大會盟,他沒趕上,隻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來見證下今天的宴會。

公西赤、端木賜等已經“叛離”的孔門弟子都在這次盟會裡占據重要位置,小師弟來投奔,他們也會給予方便,大殿是進不去的,但殿外諸侯隨從等待處,卻有子張一席之地。

子張旁邊是陳侯侍從的案幾,他也是陳國人,便與陳侯的禦戎陳棄疾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起來。正百無聊賴之時,殿內卻熱鬨了起來,先是趙無恤逼迫諸侯舞樂,現在又親自走到殿門口,對月賦詩。

賦的還是首新詩,規格與詩三百一致,用詞典雅而有韻味,讓人眼前一亮。

可夫子教過子張,凡是君子作詩不可無的放矢,詩必言誌,但趙侯這頭四句雖美,但裡麵表達的意思,子張卻不敢恭維。

在這四句中,趙侯強調他非常發愁,愁得不得了。本來是建立霸業的宴會,一片欣欣然,但趙侯邊喝著酒,邊唱著歌時,忽然感歎道:人生能有多久呢?人生啊,就好比早晨的露水,一會兒就乾了……

在這稱霸的大好日子裡唱起如此消極的調子,甚至愁到需要用酒來消解,子張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簡直是無病啊!或許這趙侯,也和那齊桓公一樣,本是庸人一個,滿足於小霸既安吧……

“先是公然折辱諸侯,視之為樂官舞人,現在又在此哀歎憂思,趙侯莫不是喝醉了酒,開始發酒瘋了?”

“肉食者鄙啊……”

然而還不等子張暗暗道出此言,卻又見趙侯將手裡的酒一飲而儘,用更大的聲音吟誦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子張一怔,他乃孔門弟子,精通詩三百,自然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是引用《鄭風.子衿》中的成句。而“青衿”是士人的傳統服裝……

他還聽出了更深層的意思,那就是青青子衿後隱藏的一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意思是: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不主動來找我?

趙侯這是在透露,他在掛念什麼人嗎?而那掛念的人,就是他前四句如此憂愁的原因麼?賦這一首新詩,是希望能讓掛念的人自己尋來?若是能來,便是“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究竟是什麼人,值得趙侯如此記掛?而且來了就會受到他歡迎,奉為嘉賓?

這幾句使得之前的“無病”突然一變,詩意轉入纏綿深長。一連串的疑問從子張心裡冒出,他有些糊塗了,但也收起了輕視之心,凝神聽了下去……

……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心念舊恩。”

在秦伯擊缶,淄川伯吹笙,太宰伯嚭鼓瑟的應和下,又是四句詩從趙無恤口中吟出,伴隨著一陣喝彩叫好。

不到直到現在,能真正明白這首詩用意的人,寥寥無幾。

望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諸侯,疾筆而書的史官,殿尾陪坐的各國士大夫,趙無恤心裡不由發出了暗笑。

他今天是有些醉,但還沒醉倒不省人事,醉到口不擇言的程度。

公然讓諸侯獻樂獻舞,即是他真情顯露,也算是刻意為之吧。

揚威之餘,他更想要利用今日的宴會,向天下傳達兩件事:

其一,是趙侯已經身為伯主,主宰華夏秩序,諸侯無不景從!

其二,就是他那顆求賢若渴的心……

五伯九侯,那是什麼狗屁?他趙無恤說立就立,說滅就滅!大爭之世,士貴,諸侯不貴,這天下的未來,是屬於士的!

從始至終,趙無恤都沒有忘記,他是依靠一些什麼人才能有今日成就的。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現在,那些之前沒來得及投靠趙國,或者心中依然有猶豫的列國士人,汝等,聽明白了麼?

他就是要通過這一首意義悠長的詩,來讓鬱鬱不得誌的士人知道,霸主在關切他們,並希望他們能擯棄國彆,主動來投效。

無恤也不管在座有多少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悠悠然在殿內繞了一圈,這才再度舉盞,道出了這首詩的點睛之句,也是他趙無恤下一階段的大誌向!

這一刻,皎皎明月,仿佛隻照他一人。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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