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王城。
“臣趙無恤思見天子,實出至誠。今已傳檄各國,相會於黃池會盟。天子若以巡狩為名,駕臨黃池,臣便可率諸侯以展覲。如此一來,上不失王室尊嚴之體,下不負寡君忠敬之誠,未知可否?”
周王匄反複讀著那封看似言辭恭順的帛書,直到那些字句在眼前模糊成了一團。
“予絕不能答應趙侯之請!”
他憤怒地將帛書揉成一團,差點兒當場燒了它。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隻是麵色不豫地說道:“以天子之尊赴諸侯之盟會,予一人丟臉就算了,可這樣做,會有傷周室威望啊!再說了,按照禮製,諸侯有朝覲周天子的職責,天子又豈能屈尊隨便跑到諸侯國中去會諸侯!哪怕是齊桓公九合諸侯,天子也從來沒親自去過!像葵丘之盟時一樣,派一位卿士過去不就行了!”
周王的卿士劉承和單氏的新家主單方對視一眼,心裡想的是:“王室還有威嚴可言麼?這禮製,還能約束到不可一世的趙侯無恤麼?既然趙侯指名道姓要天子出席,那天子也隻好屈尊移駕了。”
但他們嘴上卻少不得要好言相勸。
劉承說道:“其實天子破例去主持盟會,策命侯伯,是有過先例的……當年晉文公踐土之盟,先君周襄王就曾光臨過溫邑。”
原來,就在晉楚城濮之戰後,晉國已經在中原確定了霸權,獻俘於周,周襄王也回贈了弓矢斧鉞等禮物,同年冬季,晉文公又召集齊昭公、宋成公、蔡莊公、鄭文公、陳子、莒子、邾子、秦國使者等在溫地會見,並邀請了周襄王,周王迫於晉文公的威勢,不得不北上參與會盟。
這件事是諸侯淩駕於天子之上的一件大事,一直以來被周王視為奇恥大辱,可現如今,卻又被劉承抬出來作為依據。
東周的政治的極度保守的,所有事情都隻遵循舊例,既然有先例,那就好辦了。
周王匄的口氣鬆了鬆,但還是不太願意,他抱怨道:“襄王之所以去,是因為晉文公曾經打敗了覬覦王位的王子帶,故而心存感激,趙侯又做過什麼?”
趙侯為周室奪回了被鄭國強占的土地,但周天子心中並無感恩之心,加上前年他讓人去致胙時,趙無恤竟然敢站著接納,這就更讓周王心生不滿。何況晉國至少是宗姬同姓,趙國卻是曾經為周人做牛做馬的嬴姓後裔,這就讓天子心裡更加彆扭了……
“趙雖然無益於王室,但若是趙國想要害周,實在是易如反掌……趙侯已經將天子會赴會一事告知天下人,若天王拂了他的意思,讓趙侯臉上無光,隻怕趙國會對王室做一些不利的事……”
劉承說的可憐,周王匄也隻能長歎一聲,答應了這件事,誰讓能夠扶持周室的晉、齊跟滅亡沒什麼兩樣,而秦、楚、吳等又都成了趙國的手下敗軍,再也無法插手中原,這天下,已經沒人肯為周天子張目了。
從洛陽去黃池並不遠,隻需要十天不到的時間,十二月中旬,恰好秦伯的車隊也已經到了北邙,於是周王匄便在劉、單二卿的陪同下,冒著細雪,在一片人聲馬嘶、馬車嘎吱和輪宮的呻吟下,緩緩東去。
在車上時,周天子依然長籲短歎,哀歎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之大,難道就再也沒有為予一人道一聲不平的人麼?”
周王匄不知道的是,對舊周禮一直保持忠誠的人,其實尚未死絕。
針對這件事,楚國葉縣,一位白發垂鬟的老人憤怒地在他的《春秋》上用春秋筆法寫下了“天子東狩於黃池”幾個大字!
……
一瘸一拐,孔子之徒雕漆開舉著一卷竹簡,指著上麵筆墨未乾的一句話,對等候在外的眾師兄弟大聲宣布道:
“夫子說,趙無恤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子東狩於黃池!’”
“說得好!”聽聞此言,眾弟子紛紛為夫子的“春秋筆法”而叫好。
十二月末,地處南陽盆地的葉縣還不像北方那麼寒冷,但孔門眾弟子的穿著依然有些單薄,好在一群人擠在一個小屋子裡,也就暖和了。
但由此可見他們混的並不怎麼好。
孔丘來葉地已經快十年了,他被葉公尊為上賓,好吃好住地招待,每個月還給予一些祿米。但是跟著孔子出奔的弟子實在是太多了,最初時有上百人之多,光靠葉公的恩賜是沒法養活他們的,而且有臉有皮的弟子也不想一直吃白飯。
漸漸地,子路、公良孺等勇武有力的就加入了葉公的軍隊,為他戍守城邑,算是成功入仕。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顏回等人,也開始在楚國撒種開花,開始收一些弟子,靠著他們的束脩也能維持生計。
隻剩下號稱“君子儒”的一小撮人,如雕漆開、原憲、有若等,文不成武不就,四體不勤,又不屑於耕稼,所以就隻能聚集在孔子身邊,靠吃夫子那點鬥米度日。
這些人整日吃飽了之後閒著無事,就喜好發表議論,要麼空談禮樂,要麼發表仁義,近來的主題則是抨擊在中原大殺四方的趙無恤。幾年前的趙氏代晉,已經讓他們憤慨不已,如今天子屈尊前往黃池赴趙侯盟會,更是讓這群人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他們紛紛奔走相告,來到孔子居所外,希望夫子能指點迷津。
於是,孔子在《春秋》裡的“天子東狩於黃池”一句話,便被他們視之為振奮人心之言,對此發表了各種讚歎和解讀。
雕漆開首先將這本書捧到了無與倫比的地位:“夫子的《春秋》,用詞細密而意思顯明,記載史實而含蓄深遠,婉轉而順理成章,窮儘而無所歪曲,警誡邪惡而褒獎善良。如果不是大賢誰能夠編寫?吾等弟子雖然學識也不少,但誰也也不能改動一字一句!”
“不錯。”一向自詡清高,看不起子貢、冉求等賣師求榮者的原憲仿佛在品味著美妙的韶樂,說道:“夫子最為精妙的便是這書中的筆法。每用一字,必寓褒貶,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字之貶,嚴如斧鉞!”
“對!”容貌與孔子有幾分相似的有若也扶案而起,激動地說道:“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夫子作《春秋》而天下亂臣賊子懼!”
這“亂臣賊子”,自然就是指弑君竊國,以諸侯身份召喚天子赴會的趙侯無恤了。一時間,“君子儒”們忘了自己朝食隻吃了一點糟糠糙米,就堂而皇之地在小小的屋子內大加抨擊趙國,視之為當世最大的暴政,而趙國奉行的律法,也被他們視為“邪說害正,人人得而攻之”。
就這樣,短短一句話被賦予了無數含義,甚至已經遠遠超出了孔丘的本意。
就在這室內一片烏煙瘴氣之時,外麵的門扉被打開了,冷風吹入,讓衣著單薄的儒生們打了個寒顫,隨即聽到一個晴朗的聲音卻在門口說道:
“一句話裡解讀出太多本來沒有的內容,諸位師兄恐怕是太過了吧。”
眾人回頭怒目而視,卻見門口那位穿著羊皮襖子的年輕士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
“史筆如刃,罪者功民皆數著於丹書,而以尺為矩,束於後人,以未然之前,垂空文而以斷禮義,以正名主義。由此可知君上經事之責,可知人臣儘忠之義,亦知為人者仁善之本……這是夫子作《春秋》的緣由,雖然花費了許多心血,但放到這天下之大,浩瀚史冊裡,依舊隻是一家之言。列國的史書裡,更多的還是會記述‘趙侯召天子於黃池’,諸侯麵對趙國之勢,也會曲意逢迎,天子受辱,於他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來者正是孔子在陳國收的弟子顓孫師,見他膽敢這麼對長輩說話,原憲等人頓首大怒,斥責道:“子張,你這是什麼意思?”
子張恭謹地朝眾人施了一禮,說道:“小子隻是覺得,師兄們以為《春秋》一出則天下人人讚揚,都會按照裡麵的褒貶誅殺亂臣賊子,撥亂世反之正?恐怕是想多了……在我看來,不管夫子如何在筆下對天子加以維護,禮樂征伐自趙國出的事實都是不可更易的,莫不如睜開眼,看清這天下的大變局,加以順應,如此,孔門之學尚有發揚光大的可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