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抱著兩歲的兒子趙偃,左手蘸著茶水,趙無恤在黑色的案幾上畫了一副隻有他才知道的“東北亞地圖”……日本、朝鮮、遼東乃至於大半個東北都在其中。
看著那些扭來扭去的線條,小趙偃眨巴著眼睛,想要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抓。
但他卻被季嬴製止了,再度成為人母的季嬴從無恤手中將他接了過來,交接十分默契。
無恤感謝地看了季嬴一眼,季嬴還以微笑,她最知道了,無恤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而且這麼多年來,她也習慣了他會寫寫畫畫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東西。
也許這就是天賦異稟吧,不過季嬴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父親這般聰明,太聰明了,就會為更多的事勞神煩心。
不過趙偃的眼睛依然在好奇地盯著圖案,想知道父親在做什麼。
趙無恤在用排除法確定陳恒的取向。
“日本是不可能的。”
猜測剛剛開始,他就已經排除了一個可能。
春秋時期,中原人對日本列島還沒什麼概念,隻是在一些神神叨叨的燕齊方術士口中說著關於東海之外“扶桑”的故事,除此之外就再無了解。趙無恤根據後世知識知道,現在的日本還是一個僅有蝦夷人土著的荒涼島嶼,文明的種子還有待數百年後東亞大陸的人過去傳播,這才有了彌生文化和“倭國”的誕生。
總之它現在是一片如同新大陸的處女地,原始而蒙昧,海洋的隔絕是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若是想要憑借現在的航海技術過去,簡直難於上青天!
齊國、燕國、吳國、越國已經開始了對海洋的探索,但僅僅是沿著海岸線航行,直接橫渡汪洋絕無可能。更彆說東海素來波濤洶湧,彆說是春秋了,就算到了唐宋,渡海去日本也是件風險極大的事情,除非陳恒真有天命,不然帶去的人基本都得喂魚,或者活活餓死。
當然,若是沿著朝鮮半島緩緩南下,再渡過對馬海峽,也許有一點機會,可若是如此,陳恒直接在朝鮮半島登陸就完了,何苦要萬裡迢迢地東渡扶桑?
所以趙無恤直接把日本擦去了。
可能性較高的,還有朝鮮和遼東。
……
臨漳的石渠閣已經把諸侯的書籍都收錄得差不多了,其中許多都是珍貴的竹簡,不乏殷周的秘史。趙無恤讓人查過,典史裡記載,殷商末期有“三仁”,比乾、微子啟和箕子。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滅商後背封在朝鮮。
不過根據與殷商關係匪淺的趙氏家史記載,箕子是在殷商滅亡前,眼看大勢已去,便帶著一部分商民向北遷徙,想要回到他們來的地方,也就是遙遠的燕亳之地殷商的發展是一個逐漸南遷的過程,燕毫之地是先商文化的發祥地,但殷商的族係源頭要一直追溯到有戎氏,有戎氏的先世又與曾經輝煌一時的紅山文化息息相關。
殷商來於北方,也歸於北方。在燕山南北有許多殷商的子姓方國,比如一直對他們忠心耿耿的孤竹國,他們接待了箕子,並讓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東的遼河流域。
然而周人並沒有放棄向北征伐,隨著召公北征,整個燕毫地區包括孤竹國都向周人臣服,箕子隻能繼續渡過遼水向東遷徙,抵達了遙遠的朝鮮,周人勢力難以抵達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遺民的方國:箕子朝鮮。
故而所謂的“周天子封箕子於朝鮮”,隻是周人承認一種既成事實罷了,從始至終,周朝從未放鬆對箕子朝鮮的警惕,箕子的後人必須在燕國為質,長此以往,形成了燕國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過隨著戎狄的日漸侵襲,燕國對遼西的控製日漸喪失,連孤竹國也向他們發動了進攻,若非齊桓公征山戎、斬孤竹,隻怕燕國已經滅亡了。
也正是因為兩百年前的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國和箕子朝鮮之間的聯係斷了,來聘問趙國的燕人從來沒提起過關於朝鮮的事,若是趙無恤不對曆史產生影響,他們重新發現對方,兵戎相向,也許還要等一百多年。
總之現在的“箕子朝鮮”對於中原而言依然是一團迷霧,大海相隔,還在海岸線邊上遊弋的齊國人應該也對那裡了解不多才對。
所以根據陳恒在蓬萊群島的行蹤,趙無恤估計,他最可能去的也不是朝鮮,而是山東對麵的遼東半島!
……
在趙無恤畫的地圖上,遼東半島,恰恰橫亙在燕國,以及箕子朝鮮可能存在的位置中間,將他們隔斷開來。
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時代文明的發展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僅有東亞和西亞、北非、地中海沿岸閃爍著些許文明之火,卻被黑暗團團包圍,一不小心就會湮滅或者倒退。
這時代的遼東,也是一片莽荒啊……
當世,人們普遍認為東北為“九州”最遠的地方,因其遠在九州之東,所以才稱為“遼東”,意味著遼遠的東方。按照燕國人獻上的圖冊、典籍,可知道自從山戎興起後,他們的勢力就從大淩河一帶敗退回來,縮回了燕山內,碣石算是其東部邊境。
所以燕國勢力不過碣石,遼西有一些孤竹、令支、山戎遺民建立的小城邑,從屬於燕,但叛服不定。至於遼東,依然是穢人、貊人的天下,他們是半農半漁獵的民族,在遼東半島南部建立了些許柵欄式的小邑,遼東北部一些則有肅慎人。
這就是燕國人所能提供的所有情報了,整個華夏的東北邊緣,就逐漸浮現在趙無恤眼前。
“從蓬萊群島北上,沿途都有島嶼可以提供船隻停泊和補充淡水,之後隻需要等待一場風,隻需要幾天時間便能跨越少海,抵達後世的大連、旅順附近,若是運氣好,大多數船隻都能完好地抵達目的地……”
至此,趙無恤已經將遼東半島列為陳恒最可能到達的地方了,像是解開了一個小小的謎團,他頗為興奮地想著要如何逮住此子,然而很快,趙無恤卻又泄氣了,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
因為他發現,自己在這裡推演了半天,全然是白費時間,不管陳恒去了哪,朝鮮還是遼東,趙國都已經拿他無可奈何了。
趙無恤的舟師,在三年前就全軍覆沒於琅琊,他手裡現在連十條大海船都湊不齊,想要從海上去追擊陳恒無疑是癡人說夢。
要不然重建一支海軍?但趙無恤一想到計然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君上需要為宏圖大誌負責,臣下身為太府令,也要為明年入不敷出的花銷負責!”便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琅琊舟師已經被計然認定是一場失敗的投資,所得遠遠小於支出,想要說服他在量入為主裡再挪一筆錢給趙無恤建海軍,實在是有些困難。
計然也語重心長地對趙無恤說過,目前趙國的確是需要一支水師,但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泗水、淮水上,趙無恤不能因為陳恒這個手下敗將而壞了真正的計劃。
至於從陸上過去搜捕,那就得借道燕國,經過遼西、遼東那些充滿敵意的異族之地,除非大軍一路平推過去。雖說當年齊桓公已經走過這條路了,雖說隻要趙無恤動真格,遼西遼東都可以傳檄而定,然而這種戰爭,實在是補給壓力巨大,且沒有油水可撈啊……
趙國連年征戰已經很疲倦了,趙無恤隻想著征服齊國後偃旗息鼓,好好休息幾年,整合中原,可不想又給自己找一場沒完沒了的追逐。
“暫且……由他去吧……”無奈之下,趙無恤隻能翻翻白眼承認,陳恒這次算是逃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先讓燕國派一隊人去遼東查探查探,看看他究竟跑到哪個位置去了吧。
眼見趙無恤結束了思考,在旁邊一直給他調著茶的季嬴才笑著將熱茗端了過來,頓時香氣彌漫在室內。在趙侯的影響下,整個趙宮和鄴城都開始風靡喝茶,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躲在宮室內,品上一壺美人沏的熱茶,真是千金難買的悠閒時光啊。
小趙偃也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在趙無恤攙扶下爬上了案幾,方才父親在上麵指點江山,他也好奇地摸來摸去,想要將那些遠在海外,史籍無載的疆土抓在手裡。
趙無恤哭笑不得,又將他抱了起來,走到另一麵巨大的方輿圖上,把他放在了徐地的位置上。
趙偃迷茫地抬起頭,歪著腦袋看著父親。
趙無恤則憐愛地摸著他的垂鬟,說道:“偃兒,你的封土在這裡呢……”
趙偃依舊茫然無知,他不知道,再過一個多月,一場事關他前程,關乎齊國存繼版圖,關乎到整個東方,整個中原,整個華夏的盟會,就要召開了。
“明年元月正旦日,寡人將會諸侯於黃池,再建華夏秩序……”趙無恤似是對兒子說,似是對季嬴說,又似是對自己說,他已經十分濃鬱的胡須下露出了誌在必得的笑:
“這個天下,已經太久沒有一位霸主了!”
ps:第二章在晚上
殷商北方起源說,主要參考傅斯年《夷夏東西說》和《商代史.卷三.商族起源與先商社會變遷》,畢竟是小說不是論文,就不花費太多筆墨詳細考證了,有異議的可以自己去駁。
關於遼東、朝鮮一些民族邦國的地理位置,主要參考《山海經》:
“東胡在大澤東”,這個“大澤”,顯然是遼河下遊的遼澤。
“貊國在漢水東北,在近於燕,滅之。”漢水應該是遼水,貊人和穢人是許多東北、朝鮮半島民族的祖先。
“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列陽屬燕。”
“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天毒,其人水居,偎人愛人。”
綜合來看,至少戰國之時,朝鮮已經在渤海以北,長白山以南的半島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