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庶長想要……請平?”
趙無恤將掃了一眼寫在上好帛布上的秦篆文書,隨即輕蔑地將其扔到一邊,目視拜於他腳下的秦國使者。
一如祭柳下蹠的文書裡所宣稱的一樣,四月下旬,趙無恤帶著羽林軍離開鹽池,越過中條山,抵達羈馬,這裡已被穆夏的大軍攻克。
晉靈公六年,秦康公伐晉,取羈馬,這是秦國最後一次東征抵達的地方,在羈馬之南二十裡,便是風陵渡口。
此前秦、魏聯軍放棄了去蒲阪,而轉向風陵渡,然而還不等他們渡過去多少人,盜蹠的軍隊便搶先占領了大河之南。除了少數運氣極佳的人往秦國太華山方向逃竄外,其餘全部被殺,京觀擺在河岸上以發泄他們失去主帥的悲憤之情。
那些“蹠之徒”雖然群龍無首,可基層的將吏還在,他們牢牢控製著軍隊,迫使秦魏聯軍不敢渡河,隻能在風陵渡躊躇不前,來不及返回魏邑,便被從不同方向殺來的趙軍團團包圍。
這個巨大的包圍圈長達百裡,秦魏聯軍背靠大河的營地也占地數裡,趙軍占據了各處要道,連營在外。
就在這時候,秦國人卻派人來請求和談……
秦國在渭南已經沒有兵了,這時候隻能寄希望於使者的三寸不爛之舌立下奇效。然而對秦國人這一套,趙無恤卻完全無視。
“大庶長似乎忘了一件事,是秦國挑起了戰爭,是秦國援助了晉的叛臣,是秦國侵入了晉的疆域,而現在秦軍即將覆滅,大庶長卻派汝來說秦國不想打了……”
趙無恤笑道:“可這時候打與不打,已經不是秦人能說了算,戰爭的主動權,早已掌握在趙氏手中!若還有幾分血性,便接了我的戰書,若是沒有,早點投降便可,不必再玩什麼議和、請平!”
“困獸猶鬥,秦軍仍有數萬,背靠大河拚死一搏,於君何益?“那使者苦苦哀求道:”若上卿放秦軍將士一條生路,秦國願意歸還河西,重修秦晉之好,永不再犯晉國!”
“河西本就是晉國不可侵犯的領地,現在已被我騎兵控製大半,我若想要自己去取便是,何必還要秦人給?”這個條件遠遠無法滿足趙無恤的胃口。
“你回去告知大庶長,秦國若是不想打,也可以,但要以投降形式,讓河東的秦軍放下武器,跪著出營向我請降,其生死一律由我決定……“
還不等趙無恤說完,他便見那使者麵露難色,知道他是做不了主的,便停了話頭。”至於其他的條件,等秦軍將魏駒的人頭雙手奉上再說!”
一揮袖將那使者轟走,子夏等人過來說道:“秦人請降不誠。””不錯,他們隻怕是想拖時間,因為函穀、桃林均落入我手,秦國那邊,大概還不知道楚王已經病逝,楚軍已撤的消息,想要再拖延幾日,等楚人來救吧……再或者,是在等東方的齊國能有所進展?可憐秦國大庶長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他人了,在那秦使離開前將此事告知於他,正好亂一亂秦人的心。“
隨即,趙無恤目視他的將領們道:”如今無論是時間還是形勢都站在趙氏這邊,讓各路大軍慢慢收緊包圍,不要急著進攻秦魏聯軍的大營,造投石機不斷轟擊,等他們糧食吃光、士氣耗儘,再一蹴而就不遲!“
“唯!”穆夏、田賁、陽虎等人齊聲應諾。
趙無恤強調道:“但汝等也休要放鬆警惕,餘在祭文裡沒有開玩笑,此乃河東最後一戰,二三子須儘力而為!”
……”又逃了多少人?“一早起來,喝了一碗稀飯後,魏駒有些無力地問道。
魏氏的家司馬躊躇地說道:”昨夜共有百餘人成群結隊,試圖越過壁壘出去,大多被守夜的兵卒射殺,僅有少數強行翻了過去……大概是投奔趙軍去了。“”大前夜是十餘,前夜是數十,逃兵越來越多,再這般下去……“
魏駒一聲長歎,和兩個月前的高歌猛進不同,這兩月來,他們一直在敗逃的路上,從曲沃敗走安邑,從安邑敗走魏邑,又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來到風陵渡,希望能從這裡渡河去秦國。誰料和在龍門、蒲阪發生的事情一樣,對岸已被敵軍占據,大軍無法渡河,想要返回魏邑也遲了,趙軍一部已經攻占羈馬,另一部也阻斷了他們去魏邑的道路。
魏駒雖然可以讓秦人作為誘餌,但此時分兵必然會被趙氏各個擊破,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他隻能繼續捏著鼻子,與秦軍聯營於風陵渡口以北。
陳恒承諾會引楚國大軍前來解圍,至少讓他們能有機會渡河逃生,可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大河之南卻不見楚王一兵一卒,反倒是趙軍陸續抵達此地,繞著聯軍的壁壘紮營。趙無恤也不急著進攻,而是就這麼耗著,造投石機械發石摧毀土壘起的壁壘,製造恐慌。那邊每日炊煙繚繞,戰馬嘶鳴,不時還有食物的香味飄過來,讓聯軍越發難熬。
並且還有傳聞從趙軍那邊傳來,說楚王已死,楚軍已退……
一時間,人心惶惶,隨著糧食逐漸耗儘,一些家在河東的魏卒受不了了,他們忘記了委質效忠的誓言,成群結隊地試圖跑出去,就像是預感到大船要沉的老鼠一般。
雖然秦軍、鄭軍那邊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逃跑事件,可再這麼耗下去,他們將不戰而自潰!”不能再等下去了!“這一日,魏駒與秦國子虎、遊速合計,若不想全軍無糧自潰,就必須想點辦法出來!他認為趙軍的人數不過比五萬聯軍多了三四萬,未能達到”十則圍之“的程度,若是猛地攻其一角,或許能起到奇效,突圍出去。
從趙無恤宣布魏氏全族叛國,捕獲者必受酷刑而死後,魏駒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活路了,現在就算出去搖尾乞降,趙無恤也會肆意羞辱他一番後賜死,所以他隻能力主出擊。”可……縱使擊破趙軍,吾等還能突圍前往何處呢?“
至於遊速,洛水一戰似乎擊垮了他,但趙軍的屠殺舉動也將鄭國人逼上了絕路,這下他們寧可死戰也不願意投降了。但出擊之後的事情必須考慮清楚,現在河東三處渡口都被封鎖,原本還寄以希望的楚軍又遲遲不至,或許真如趙無恤所說的,楚王已死,楚軍也食言退卻了,那樣的話,聯軍已經無處可去了。”還有魏邑!我堂弟呂行還守在那裡!“魏氏興起的老家現在成了魏駒最後的希望。”困守亦死,出擊亦死,若能順利退到魏邑,同時殺傷趙卒甚多,讓趙無恤感到棘手,或許大庶長那邊便能想出辦法來……“
子虎是三人中意誌最為堅定的人,秦軍也是聯軍的中堅,他也同意突圍,既然他拍了板,三軍便想要再嘗試一次。
可笑的是,這是他們第一次鼓起勇氣在河東與趙軍正麵會戰,之前兩個月,一直在撤退和逃竄中被動挨打。
商定之後,四月二十九日傍晚時分,魏軍所在的營帳……
昨夜逃跑的人依舊不少,但勢頭勉強被遏製了,為了振奮士氣,魏駒殺了自己的駟馬,給親衛的魏武卒們熬製了一大釜肉湯,軍中十餘匹受傷的戰馬也殺了,又宰了幾隻駝輜重的驢,犒賞一下將士們。他軍中的士兵們,彆說肉味,許多人有十餘天沒有吃過一頓飽飯,聞著肉湯誘人的香味,連魏氏的家司馬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同一時刻,秦軍、鄭軍營地也在發生同樣的事情,仿佛是盜蹠破釜沉舟,三軍也麵臨絕境,秦國人喝完最後一滴酒後摔了僅剩的陶碗,鄭軍那邊則是緬懷了五千在洛水河畔被當做牲畜屠殺的親友同鄉,一時間人人哭泣,複仇的*戰勝了腹中的饑餓。
何況三位主帥都謊稱,秦國渭南有大軍來救援,來自楚國的援兵也快到了!
他們被告知,自己隻需要打一場求生之戰,去到魏邑,便能躲在安全的牆垣內,吃著飽飯,如此而已!
日輪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東邊遙遠的天際,橘色、暗紫色相間的雲層離地麵仿佛觸手可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個月裡染上了太多的鮮血,還是因為這夕陽,整個河東大地覆蓋著一層暗紅。
魏駒撫摸著自己僅剩的坐騎,一麵遠眺著聯軍壁壘後燈火通明的趙氏軍營。趁夜突圍也許過於孤注一擲,但在魏駒看來,若無更好的選擇,冒險也是值得的。
問題在於這件事做起來並不像說的那麼容易。
此時的平原上一片寂靜,甚至連夏蟲的鳴叫都沒有。可實際上,在夜色掩護下,趙氏派出的小股斥候一直在四處遊弋,監視著聯軍的一舉一動。而且魏駒不知道的是,趙軍中有一種名為”千裡鏡“的利器,正借著月光朝這邊窺探,己方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皮底下……
他們的計劃是這樣的,秦軍的死士先向北突圍,隨後是秦、魏、鄭大軍乘機進攻東麵,乘著夜色一口氣突圍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明日清晨便能抵達魏邑!
然而還不等三軍行動,宛如劃破夜空的火流星,一節被烈焰包裹的圓木便被高高拋起,落到了壁壘之內,也照亮了這小片區域。
隨之而來的是趙軍營地的號角此起彼伏,戰馬嘶鳴……
殺聲四起,仿佛瞬息之間,壁壘外麵竟全是趙軍的火把,就像一片火海。
就在聯軍打算突圍的當頭,卻是趙軍搶先發動了進攻!
ps:12點還有一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