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5章 叔侄(1 / 1)

夜色漸深,緊緊攢著手中的信,王孫勝走出簡陋的城樓,眺望城外的楚軍大營。

“今楚地方四千裡,持戟二十萬,寡人僅帥左廣、宛、葉之師至伊洛,人發一石,便能葬送陸渾小城,以楚之強,汝之守卒弗能當……”

他那楚王叔叔在信中並非誇大,陸渾城其實沒高到能一覽眾山小的程度,隻因山隘前四周都是平坦空曠的原野,王孫勝才能極目眺望遙遠的地平線。但不論望向何方,惟有焰火可見。營火如同墜落人間的繁星,覆蓋四野,組合成無窮無儘的星辰大海

王孫勝的手下最初還試圖數一數究竟有多少營火,以便判斷楚軍人數,可數了一會他們才發現,即便數到旭日東升也數不完……

而陸渾城內的火光呢?與之相比,隻是螢蟲尾端上的微弱光芒罷了。

星星豈能與太陽爭輝?楚王是這麼勸說他的,他在信中說上一輩人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王孫勝作為楚王之孫,祝融血脈,不應該再流離在外與母國為敵,不如以陸渾城歸順楚王,與他一起回歸故土。楚王承諾,會一視同仁,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來看待……

“兒子?父親?”王孫勝不由攢緊書信,對於他那死去多年的父親,王孫勝的記憶是模糊的,因為那時候的他尚在繈褓之中,然而伍子胥對這段往事的描述聽得多了,王孫勝有時還是會在腦海裡自行拚湊出過往的光景:

他的父親因為不甘和野心,勾結晉國圖謀鄭國,被鄭軍攻破城邑,秘密處死,他母親也命喪於此,香消玉殞。

伍員緊緊抱著他,在當空皓月下逃離鄭國,在原野上一步步跋涉,足履被石子磨破了,衣裳被荊棘撕裂了。身後是楚國的箭矢在追,身前是未知的黑暗。王孫勝雖然少不更事,但也在這逃亡路上感受到了最初的恐懼,因為沒有母乳,他沒有力氣哭喊,隻能緊緊縮在伍子胥懷裡,渾身顫抖。

在昭關下,青年的黑發一夜之間化為白雪,而王孫勝也全靠他指尖的血滴,以及好不容易弄到的魚羹續命,等他們抵達吳國時,大人和孩子都憔悴得不成模樣了。

可以這麼說,伍子胥就像是他的乳母一樣,而到了吳國寄居後,他則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在被仇恨衝昏頭腦時,伍子胥會高聲怒吼,痛哭流涕,在研究陰謀時,他會草菅人命。他狠辣起來,連吳國人都很怕他,但他待王孫勝始終親切慈藹,喚他作“少主君”,有時則是更親切的“勝”,他的雙手撫過頭頂時猶如皮革般柔軟。他把王孫勝視為己出,親自教導他識字,請孫武教他兵法劍術,同時向他灌輸仇恨……

仇恨是他們活命的養料,是促使他們行動的前提,後來伍子胥幫助吳國破楚,燒郢都,鞭撻楚平王的屍體,算是報了家仇。但伍子胥卻沒把弱冠之年的王孫勝帶上,他不顧王孫勝的請求,將他一個人丟在了吳國。

即便是被複仇衝昏頭腦的伍子胥,也會排斥讓王孫勝與楚國為敵這個念頭。與伍子胥不同,他是羋姓熊氏,是楚王的直係孫子,這就注定了他不能參與到覆滅楚國的戰爭中,否則就算死了也難見祖先。

那是王孫勝第一次被獨自撇下,他憤怒地在院子後麵的樹乾上揮舞長劍,斬得樹葉落滿庭院,他倒不是想對楚王一家做什麼,隻是想回到讓他魂牽夢縈的楚地看看而已。

後來伍子胥載譽歸來時,王孫勝也沒有向他恭賀,伍氏一族的仇是報了,伍子胥從此能安心地輔佐吳國稱霸。但王孫勝卻不能,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在吳國沒有容身之地,隻能用對鄭國的“仇恨”來麻醉自己。

所以在加入趙氏後,每次討伐鄭國,王孫勝總是最積極,可惜盜蹠屠殺鄭國五千俘虜時沒帶他,而是將他留在了這裡,留給了楚國大軍……

他又一次被撇下了,一種被拋棄的憤怒再度從他心中彌漫出來。

現在,以寬容而聞名的楚王熊珍來了,他是王孫勝的親叔叔,一麵展現武力,圍困陸渾,另一麵又放下為王者的高傲,對他伸出了手。

早在吳國時,王孫勝就聽說過楚王的大度。

當初,楚王逃亡途中,在鄖地暫居。夜半時分,鄖地的大夫鬥懷懷恨楚王族滅鬥氏之仇,便磨刀霍霍,想殺了楚王,幸好被他的長兄鬥辛厲聲喝止,這才作罷。

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後來立下了一些功勞,卻不足以抵消罪過,但楚王在複國之後,卻決定一視同仁,對鬥懷加以獎賞。令尹子西反對,曰“請舍懷。”楚王卻沒有計較鬥懷試圖弑君的舉動,說“大德滅小怨”,照樣賞之。

更過分的還有藍尹斖,這是楚王最為痛恨的人。當初在成臼渡口,藍尹斖置求渡心切的楚王於不顧,自行駕舟帶著家小遠遁而去。然而楚國重建後,楚王同樣放過了這個讓他咬牙切齒的人,沒要他性命。

這些舉動,或許是在效仿晉文公,晉文公放過曾追殺他的裡鳧須,讓晉國諸大夫放下心來,知道文公不會因為舊怨報複他們,楚王也想一改楚平王、囊瓦時代的苛政,建立一個嶄新的楚國,但至少能看出來,楚王有足夠的胸懷來原諒曾經嚴重傷害過他的人,更何況被他“奪了”王位的太子建子嗣呢?

“子為楚國王孫,祝融血脈,寡人會將汝視為己出,封之以土地百姓,策之以官爵珠玉……”他是這麼承諾的,以王孫勝道聽途說對楚王的了解看,這應該不是說說而已。

其實這是一個回到楚國的好機會。

魂牽夢縈的故鄉啊,那波濤浩淼的雲夢澤,那高聳入雲的章華台,那篳路藍縷的荊山,那埋葬了曆代楚王的夷陵……

可是……

沒有腳步聲,身後的來人不知不覺靠近到他五步之內,直到王孫勝回頭時,才驚覺他的存在,也不知站了多久。

一身勁裝的眉間赤手搭在劍上,冷冷地看著王孫勝。

“楚王之邀,王孫要去麼?”

……

眉間赤目視王孫勝,想通過麵色變化弄清楚他心裡的打算,再決定要不要一劍捅入他的胸膛。

自從銅鞮宮變殺了晉國太子後,趙無恤為了讓眉間赤遠離漩渦中心,便打發他到前線效力,汲取一些戰場經驗,以便將來大用,但任誰也沒想到,眉間赤主動請求,要來陸渾做副將。

在趙氏戰前廟算時,孫武預言,說以楚王的脾性,有很大可能會出兵援助秦國。也許是冥冥中的命運,眉間赤也覺得楚國不會安分,來到陸渾,他或許有報父仇的機會……

王孫勝對這個與楚國有仇的年輕人不冷不熱,而且他也知道,眉間赤名為自己下屬,實則也是監視他的監軍。王孫勝雖然有這一師之眾的指揮權,但他一旦有不臣之舉,權力隨時會被暗藏趙無恤虎符的眉間赤剝奪,甚至連性命也保不住。

這眉間赤雖然沒什麼領兵的才乾,但劍術卻是不虛的,連王孫勝也沒把握勝過他,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兩名黑衣,同樣可以讓王孫勝死在城牆上。

“勝豈是那樣的人?”不管願不願意,王孫勝都把那封書信撕了,當著眉間赤的麵灑落城下,眉間赤和兩名黑衣的殺意才收斂下去幾分。

“但楚王乃我叔父,勝雖然為趙氏效力,卻不可無禮,可否讓我回一封信?”

對於這個要求,眉間赤等人沒有拒絕的理由,但他們還是尋來筆墨,盯著王孫勝的一舉一動。

竹筆在手,王孫勝又看了一眼城外連綿數裡的營火,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開始蘸墨下筆……

“叔父在上,侄勝惶恐再拜言,王駕親臨,小子竟不能遠出百裡親迎,大罪也……”

“然人言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小子之仇,鄭也,今叔父伐晉以救秦、鄭,小子若忘父仇而與鄭人同處一室,是為不孝!”

字麵謙卑而恭敬,可實際上,在楚王信誓旦旦地說什麼視他為子時,王孫勝隻想大笑。

他有父親,兩位,前者太子建給他留下了一樁必須報償的仇恨;而另一位伍子胥則不斷強化它,讓仇恨充斥王孫勝的內心,此仇不報,他就沒了立身於世上的理由,縱然有了安身之所,心也安定不下來。

王孫勝瞥了一眼眉間赤,此子也是從小就被他母親灌輸仇恨吧,雖然罪魁禍首囊瓦已經死了,但隻要當時坐視此事發生的楚王熊珍還活著,他們的仇恨就沒有結束。

他繼續寫道:“又晉國有俗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小子乃趙氏之臣,棄軍納城而降,是為不忠。叔父有召,小子當從之,然不忠不孝之舉不可為……“

……

”大軍攻城,小子不得不操戈矛與楚為敵,若城破身死,叔父可梟小子之首,若陸渾完好,小子幸免,待報父仇後,自當引頸入楚,叔父大可戮小子於宗廟……”

次日清晨,陸渾城外的楚軍大營,公子啟將王孫勝的回信念誦一遍後,抬頭觀察楚王的表情。

沒有被拒絕的震怒,隻有淡淡的憂傷和惋惜。

“寡人有一個好侄兒。”楚王對左右感慨道:“有忠有孝,日後必成大器,隻可惜……”

他赫然起身,讓侍從為自己披掛甲胄,又讓左右司馬下去,準備攻城。

望著黑雲壓城的陸渾小邑,楚王笑道:“我越來越欣賞勝了,隻可惜他不知海之寬廣,妄圖以螳臂之力,阻擋楚國戎車。”

“既然此小子不聽話,寡人便稍稍教訓他一頓,等拿下陸渾城後,再讓他向孤請罪,到時候孤依然會將他扶起來,拭去他身上的灰土,帶他回楚地,在先王之廟讓他認祖歸宗!”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