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望,有螽自西北方霍太山來,蔽空如雲翳日,經銅鞮宮而去……”垂垂老矣的太史墨在書簡上記述下這些話,長歎了口氣:“社稷將亡,必有災異啊……”
螽,也就是蝗蟲,這一年的初秋,不斷有人目擊到龐大的蝗群從太原南部的大鹵澤一帶乘著北風起飛,向南撲去。
這下輪到魏氏的家史驚恐地記述了:“七月中,螽起北方,趨至河東,群飛絕汾水,墜新絳、安邑、曲沃,皆害稼……”
……
鹽氏之女做夢了,她夢到外麵下起了瓢盆大雨,指尖大小的雨點猛地落下,打得屋頂也稀裡嘩啦,連瓦礫在顫動……
她就在這個奇怪的夢裡皺著眉醒來,迷迷糊糊間就聽到她母親一聲慘叫。
“螽斯!螽斯!”
她從來沒聽母親喊這麼大聲過,嘶聲力竭,像是怯怯懦懦的小雀見到天敵而發出的悲鳴。
她連忙下榻,推門一瞧,頓時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他們全家,還有鹽池邑全裡的人都出來了,都在仰頭望著天空。但哪裡還看得見天空,密密麻麻的蝗群就是天空,一個流動的、發出嗞嗞啦啦聲響的天空。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陽光被蝗蟲遮蔽了,朝陽像一隻爬滿了黑蒼蠅的大麵餅。蝗群在天空隨風盤旋著,一忽兒下降,一忽兒上升,像黑色的旋風。
嘴碎的老婦在一起紡織或者洗衣的時候,常對她說起讓人毛骨悚然的描繪:“螽斯飛過何處,何處就如受了髡刑的人腦袋一般光禿禿的,一片草葉都不剩!”話雖如此,但鹽氏之女對蝗災仍有一種很深的距離感。
鹽氏之女生在一個好時代,二十多年來,河東都沒有遭過大的蝗災,至少她在的地方從未遇到。她所理解的蝗,是爬在草葉子上弱小的卑微蟲兒,人一腳下去,不知要踩死多少,她家的雞鴨也不知道吞食了多少,吃了蝗蟲後,還能長得肥,下蛋多。
這會兒,她似乎有點兒明白了,單個的蝗和成群的蝗不可相提並論,這蝗群要是落下來,可不得了!
鹽池邑不單有采鹽為生的鹽工,也有不少種莊稼的人家,鹽工采了鹽換了錢帛,再與種糧的農民交換,這種關係已經維持了不知幾百年了。
所以剛從旱災裡幸存下來的莊稼是不少人家的命根子,他們已經喝了三個月的粥,乾活都沒氣力,冬天的吃穿用度就都指望著這片粟地呢!
現在還沒到秋收的最好時節,粟隻差最後一點時間就能成熟,所以糧食都還在地裡。望著那一片已經黃燦燦的莊稼,鹽池邑的人,在心裡千遍萬遍地祈禱著:讓蝗蟲飛向彆處去吧!讓蝗蟲飛向彆處去吧,哪怕是去鄰近的邑也行啊。
有人甚至都跪下了,但蝗群沒有絲毫憐憫,它們正在漸漸下降。
鹽氏之女忽然想起來,老人們在閒聊時曾說,蝗蟲喜歡順風飛翔,風越大,越喜歡飛,可一旦遇到逆風,就會落下。
現在吹的,正好是逆風……
蟲群的振翅聲越來越響,到了離地麵還有幾丈遠的高度時,竟嗡嗡嗡響得讓人耳朵受不了,像是一大群樂官在琴瑟上彈撥著簧片,奏的卻是最難聽的樂曲。
不一會兒,它們就像稠密的雨點一般,落在了屋頂上,落在樹枝上,落在了莊稼上,鹽氏之女睡夢中聽到的聲音,竟是來源於此。
這些土黃色的蟲子在飛翔時,都露出一種猩紅的內翅,就像空中飄滿了血點兒,又像是千萬朵細小的紅花。落在泥土上,又幾乎與泥土一模一樣。它們似乎餓壞了,一旦落地就開始咬齧,見什麼咬什麼,不加任何選擇。
裡聚裡的人呆不住,紛紛往自家田地跑去,剛到那裡,鹽氏之女便看到,田間地頭都被蟲子爬滿了,它們在大口大口咬齧著黍豆。
她心頭痛得流血,家裡的地不多,父兄去鹽池采鹽去了,田地就由她和弟弟們料理,試問哪一株粟豆她沒澆過水?蝗蟲啃食的不是莊稼,而是她們的心血啊!
“無食我黍!”
鹽氏之女頓時急了,在蝗雨中奔跑著,想去搶救自家的莊稼,蝗蟲不住地撞擊著她的麵孔,像雨點落在身上,生疼,直至麻木。
她無力地揮舞著鐮刀,卻比不過蝗蟲們的速度:它們單個地看,依然是那麼細小,但爬在粟葉上,似乎有明確的分工,誰咬這一側,誰咬那一側,然後逐漸向中間彙攏,轉眼間,好端端的一根葉子就消失了。除了葉子外,粟穗也不放過,它們的鋸齒形的嘴邊泛著新鮮的汁液,屁股不時地撅起,黑綠色的屎便像藥丸子般一粒一粒地屙了出來。
“無食我粟!”
鹽氏之女的長兄憤怒了,拿了一把大掃帚,在空中胡亂地撲打著。
其他人家有樣學樣,都企圖保住自家的莊稼。全邑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或揮動著掃帚,或揮動著衣裳,加上大喊大叫,竭儘全力地轟趕著那些蝗蟲。
“不能撲,不能撲!”
然而,卻有鄉老趕過來,慌慌張張地阻止了他們。
“這些都是神蝗啊!”
ps:一會還有一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