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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匄二十九年(公元前491年)的春天,中原又陷入戰亂之中,晉國趙魏韓三秦伐秦,取秦少梁,秦惠公暴斃,秦軍不得不後撤,但秦國與魏氏的河西之爭,還將一直延續到秋冬……
當北國還是一片紛爭不休的亂象,江南早已沉醉在迷人的春色中,姑蘇旁的原野放眼望去儘是鮮豔的花朵,從五湖裡補上來的鯽魚鮮美得好似在你口中活蹦亂跳。
但望著麵前案幾上的魚羹,文種卻一點食欲都沒有,在簡陋的居室內來回踱步,焦躁不已。
他們的主君,三年前入吳國為臣仆的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再度傳喚入宮,這一去,就是整整大半天,太久了吧!
望著窗外站在垂柳上鳴叫不止的杜鵑,一個可怕的想法從種大夫腦中冒了出來,他猛地停下步伐,對坐在案幾旁吐著魚刺的同僚範蠡說道:“少伯,你說君上他會不會已經……”
“絕不會。”範蠡本是楚國狂士,麵容俊朗,內質充實,稍微打扮一下就顯得風度翩翩。然而今日的他,卻卸下了楚人的高冠博帶,穿著低調的麻布深衣,袖子也剪得短短的,像一個下等的豎人,而不像一國大夫。
他倒是比文種鎮定,勾踐今早被夫差召見一去不回,他雖然心裡知道不妙,卻還能慢慢地喝著魚羹,因為範蠡知道,隻有體力充沛,才能去與吳國君臣周旋。危難之際見真本色,難怪計然稱他為”王霸之才“,也無愧於當日陪同勾踐入吳國時,所說的“四封之內,百姓之事,蠡不如種也。四封之外,敵國之製,立斷之事,種亦不如蠡也!”
範蠡將魚羹喝乾淨,放下筷箸,對文種道:“子禽此番入吳進貢,珍寶玩好、美女玉帛,隻要有吳王一份,大宰嚭那裡也沒有少。伯嚭貪婪,一向把越國當做他攬財的寶地,他是吳王最寵信的大臣,既然他那邊還未傳來消息,可見事情遠沒有你我想的糟糕。”
文種長歎一聲:“也不知究竟生了何事,近來吳王本已對大王態度好轉,今日來傳喚的王孫駱卻突然變得義正詞嚴起來……”
範蠡搖頭道:“還能有誰,今日之事,必是伍子胥從中作祟!”
在吳為質,雖然屈辱,但手段得當,也算不得凶險。若說吳國有誰是範蠡最為畏懼的,那就是吳國相邦伍子胥了,他不由想起三年前,他陪著勾踐夫婦入吳為質的情形……
……
三年前(公元前494年)的冬至日,越王一行抵達吳國,當時吳國正在大宴賓客,為夫差從陳國班師過來慶賀。範蠡陪著勾踐一入殿,歌舞聲、絲竹聲便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們,目光玩味。
攜李之戰,這個男人大敗吳王闔閭,殺得吳軍丟盔棄甲,被譽為於越的英雄,他是多麼的不可一世啊。
但今日呢?勾踐卻卑躬屈膝,垂著腦袋,遠遠看到吳王坐在君榻上,就五體投地,三拜稽,自稱“東海賤臣勾踐”……
吳國君臣哈哈大笑,換了一般人,恐怕會惱羞成怒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或者一頭撞死在柱子哈桑。勾踐卻不以為忤,他麵色淒淒地說自己“上愧皇天,下負後土,自不量力,讓吳王之軍士勞碌……”他說現如今得到吳王赦免其死罪,榮譽他作為吳國的役臣,拿著畚箕掃帚做吳王的奴婢,能保住這條須臾小命,勾踐真是誠蒙厚恩,不勝仰感俯愧……
吳王得意洋洋,笑著說,勾踐你覺得寡人如此役使你有些過分了麼?吳國先君闔閭的仇讎,孤可還沒忘記呢。
夫差話語裡帶著一絲試探,此時此刻,勾踐君臣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他咬了咬牙,再度裝出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叩如同搗蒜,哭訴說臣罪該萬死,隻希望大王能原諒……
見勾踐這般模樣,吳王也與他的寵臣大宰伯嚭相視大笑,對越國的警惕放到了最低。
然而,範蠡清楚地記得,吳宮殿上,唯獨有一個人沒有笑,他甚至沒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肉,整個過程裡,一對鷹目一直在死死盯著勾踐!
伍子胥!
其他人喝得高興之際,吳國相邦卻站了起來,他目若熛火,範蠡也不由心虛,不敢與之對視,他聲如雷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利箭般,射在越國君臣心中!
“飛鳥在青雲之上,虞人尚且想要彎弓而射之,若它們臥於華池、集於庭廡?豈有不射之理?越王昔日藏於會稽山之上,遁於老林之間,吾等要擒拿他很難,所以接受了越國的投降,饒他一命。現在他卻自己送上門來,這正是庖廚磨刀赫赫,宰殺鳥雀的大好時機啊,大王,臣請斬勾踐於殿上!”
其色厲,其辭言,勾踐臉色大變,範蠡捏緊了拳頭,殿內言笑晏晏的吳國君臣也頓時寂寥無音,這位老相邦之威可見一斑,但範蠡敏銳地注意到,吳王卻有些不開心了。
“相邦……”夫差儘量壓住被攪了興致的不滿,陪著笑對伍子胥說道:“寡人聽說,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寡人並不是憐憫越王才不殺他,而是怕天帝的責怪,所以饒恕了他的罪過,讓他有機會贖罪。”
“人死不能複生,若賠禮贖罪有用的話……”伍子胥昂著頭,和夫差說話的語氣,就像老師教訓弟子,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楚平王的墓怎麼會被我掘開呢?”
“這……”吳王臉上怒意顯現,伍子胥,是先王時代的重臣,也是幫他當上太子,並興兵破越報仇的大功臣,他是吳國相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年父王剛死時,夫差還得叫他一聲“亞父”。在軍政外交上,他阻止夫差北上求霸,力主先爭取陳、蔡,擊敗楚國,取得楚的半壁江山,與北方實際的霸主趙氏也采取了克製的態度,沒有徹底撕破臉。
這些在伍子胥自己看來正確的舉動,在夫差看來,卻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子獨斷專行,把自己當成剛即位的弱冠之君啊!
尤其是在對越國的問題上,伍子胥一直在與他唱反調,當眾駁他的麵子。
這讓夫差恨得牙癢,隻可惜伍子胥在吳國根深蒂固,朋黨親故遍布朝中軍中,訓練了吳國甲兵的孫武卸任後,也在伍子胥府邸當座上賓。新君最忌憚的就是這種實權老臣,縱然夫差已經即位好幾年,也漸漸握穩了朝綱,但吳國相邦權力極重,想要無視這老頭子的意見一意孤行,他還是有些犯怵的……
幸之又幸,這個人因為性格的強勢和不講道理,在吳國也有不少敵人,比如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的楚國同鄉……
……
一陣乾巴巴的笑聲在殿內響起,身材微胖,高冠博帶,身上隨便一個玉飾都價值連城的伯嚭站了起來,笑眯眯地說道:“子胥休要激動,你啊,還是老樣子……”
他就像一個和事老,像以往一樣調節吳王和相邦的矛盾,然而今日卻有些不一樣,伯嚭話音一轉,擺了擺手道:“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大王的深謀遠慮,你是真的看不透呢,還是故意想讓大王受到天帝降罪呢?臣願大王按您所想的主意實施,不要囿於小人們的胡言亂語!”
什麼!
小人?他是在指相邦麼?
這一席話,頓時在殿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時間,對勾踐的處置都不重要了,吳國眾臣愕然地看著伯嚭,又看看伍子胥。吳國的頭號和二號權臣,像兩根柱子一般,分立吳王下兩側,就這麼爭鋒相對地看著對方。
伍子胥須賁張,顯然是氣得不行,眼中還帶著一絲突遭背叛的難以置信。伯嚭則麵色如常,臉色是討好吳王不惜得罪伍子胥的諂媚,心中卻是終於擺脫此人的如釋重負……
和伍子胥一樣,伯嚭也是楚國亡人,他父親伯郤宛是楚平王左尹,後來被楚國令尹子常聽信奸臣費無極之言所殺,並誅連全族,隻剩下伯嚭逃難到吳國。
伍子胥覺得他和自己同病相憐,也有幾分才乾,便大力向吳王闔閭引薦。伯嚭也投桃報李,早期是伍子胥一黨的堅定擁護者,他在柏舉之戰時與伍子胥休戚與共,在挖開楚王陵墓,鞭撻楚平王屍體時與相擁大笑,又一起垂淚,為冤死的父兄哀傷。
他們還一起享用了令尹子常的妻妾女兒作為報複,關係極為要好。
但也正是在攻破郢都的瘋狂裡,伯嚭大仇得報心願已了,頓時沉浸在美色珍寶的花花世界裡,開始變得貪婪而無恥,曾經破家亡族的慘劇,讓他對權力極度渴望。
在新王夫差繼位後,伯嚭知道機會來了,他投其所好,成了吳王最寵信的臣子。他逐漸培養起了自己黨羽,已經不再需要依靠伍子胥,反而,還視伍員為朝權力巔峰進一步攀升的絆腳石!
時至今日,他終於和伍子胥四目對視,站在了一個平等的位置,而不用永遠跟在他背後,盯著老頭白蒼蒼的後腦勺看了!
吳國相邦和大宰公然敵對,隻差大打出手,拔劍相向了。
這時候,卻是夫差站出來打了圓場。
“都給寡人坐下!遠客在此,汝等這是做什麼?讓彆人看笑話?”
伍子胥跋扈歸跋扈,對吳國的忠心卻不容置疑,而且此人能力極強,吳王夫差還有許多事情要仰仗他去做,也不好立刻廢掉他的相位。不過有伯嚭跳出來與之為敵,夫差還是高興的,他明麵上斥責了伯嚭,讓他休得對相邦無禮,可在處置勾踐的問題上,卻無視了伍子胥的逆耳忠言,他沒有誅殺越王,而是命令他為自己駕車養馬,其夫人則在宮室之中做奴婢。
伯嚭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彎著胖腰笑眯眯地朝伍子胥道歉,伍子胥卻還是老樣子,一點不領情,不給人台階下,扔下筷箸氣呼呼地走了。
筵席卻因為他的離開而變得更加歡快,更加放肆,範蠡等人陪坐在冷冰冰的殿尾,隻有一杯水酒和一點難嚼的素菜。勾踐夫人則坐到了吳王身邊,為他斟酒,勾踐對此一言不,低頭不看。人為刀俎啊,就算吳王想要當著勾踐的麵臨幸其夫人,隻怕勾踐也隻能忍著看著……
好在夫差雖然張狂驕傲,從羞辱越王的過程中得到了心理上的滿足,性格裡卻不是那種欺人太甚的人,沒做出後世宋太宗對小周後乾的禽獸事。
更何況勾踐夫人有紋麵,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喜愛的,還是深衣翩翩的中原女子……
酒酣,已經被美酒灌得大醉的吳王突然意興闌珊,舉杯對眾人說道:“如今越君已為寡人圉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將晉國上卿趙無恤也捉來做牧奴?再將宋國的大巫也請來,每日為孤跳舞,侍奉床榻?”
(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