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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新鄭東門,姑布子卿望著腳下戳腳的芒鞋,以及身上爛成破布條的深衣,摸了摸自己由黑變灰的發髻,老氣橫秋地地感歎了一句。
七年前,他在為趙無恤相麵後離開新絳,滿天下地去追尋老子蹤跡。涉三州之地,越五國之境,順著老子最後騎青牛出現的崤函往西尋覓,終於在太華山尋到了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者!
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地廣十裡,鳥獸莫居。
卻也是個天生的隱居之所,山岩清泉,讓人感覺,可以在這裡羽化登仙……
之後幾年,姑布子卿便甘願侍奉在老子身側,與他一同隱居,一同看仙鶴嗷鳴,一起看岩生紫煙,一同看白雲蒼狗,一同看泉水化為堅冰,又春融雪消……
老子在此感悟天地大道,他則幸運地受其傳道,姑布子卿摸了摸胸口的凸起處,一卷五千言的帛書正被他小心地保護著,這是老子畢生學問的結晶,也值得他用後半生去鑽研。
不過叫姑布子卿沒想到的是,這才七年,山外的世界竟然蒼茫世變了!
他的預言不幸言中,樂祁沒能在活著的時候吃到泗上肥魚,他死在了晉國,太行山,羊腸阪上。
不過叫他驚喜的是,當年僅有一麵之緣的無恤小君子,卻赫然成了攪動天下的風雲人物!從太華山上下來後,隻需要在消息靈通的市肆細心旁聽,所聞儘是關於他的事情!他簡直就是活著的傳奇!
“看來趙氏將興!”姑布子卿捉摸著,離開鄭國後,是不是要去趙氏控製的地方走一走,那些白皙光滑,貴族才用得起的上好紙張,正是傳播老子五千言的最佳載體!他現在急需金主資助。
不過世事也開始險惡起來了,當此之時。仿佛真的進入了子產、晏嬰、季劄等賢人斷言的“季世”。晉國六卿、齊國、鄭國、衛國、宋國、魯國、曹國、泗上諸侯,突然間打成了一團,整個中原都被戰火籠罩,姑布子卿若要去趙氏領地。就得為自己在沿途的安全考慮考慮了。
他一邊想一邊走,路過新鄭東門時,一抬頭,卻先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在他們相麵者眼中,極其獨特的人。肩膀寬闊,額頭突出,卷須垂胸,文質彬彬,就算不看麵相,光是那九尺有餘的個頭,便足以鶴立雞群!
姑布子卿不由停下了腳步,仔細打量起那人來……
……
孔子和弟子們走散了,隻能站在鄭國東門內等待,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裡。老者孤獨地站立,背著包袱,形容拘謹,頗有些落魄。
可他心裡卻不太著急,因為這不是第一次與弟子們失散了,上一次更加危險,更加嚴重。
今年九月,他因為一場”天人之辯“,被賴皮的南子下了逐客令,麵對這位不講理的實權公女。孔子也忍不住罵一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一揮袖鬱鬱不樂地離開宋國。
這次重新上路的旅途從一開始就遇到了種種不順,經過鄭宋邊境的匡邑時,為孔子趕車的弟子公良孺顯擺了一下。指著占地不小,深溝高壘,屋宇重重,壁壘森嚴的匡城說:“當年我從陳國北上遊曆,曾來過這地方,從城牆那個缺口進來的。”
在田間地頭勞作的匡邑百姓看到他的動作。也聽見了這句話,再瞧瞧孔子那高達九丈的身材容貌,一下子便紅了眼,紛紛大喊起來:“陽虎又來了,休讓他跑了。”
這純粹是無妄之災了,陽虎以陪臣執國命時,助晉國攻鄭,曾經占領此地,殘暴地對待過匡人,匡人對其恨之入骨,竟把和陽虎身形容貌相似的孔子誤認為是陽虎。
一傳十十傳百,匡邑中頓時跑來一群人,手持農具、武器,把孔子一行人圍困在一座小丘上。
在這過程中,孔子最喜愛的弟子顏淵不知所蹤,等他帶著一身的傷和滿頭草葉從灌木叢裡鑽出來時,孔子頗有些心疼地撫顏回的背道:“吾以為汝死矣……”
“子在,回豈敢先死!”顏回如是說。
這大概是孔子一生裡遇到最凶險的事情了,匡人不聽他們解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這一困,就是三天三夜。由於無法脫身,糧食也快耗儘了,弟子們都非常著急。
孔子為了安定弟子之心,滿不在乎地當場撫了一段琴。
“文王既沒,周代的禮樂就掌握在吾等手中,上天若想毀滅周禮,就不應該讓吾等學會它。若上天不想讓周禮毀滅,那麼,匡地的人又能把我怎麼樣?”
弟子們問道:“夫子也信天命麼?”
“人有命,天亦有命,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我信天命,但不是宋巫們演繹的天命!”
眾弟子頓時安定下來,靜靜等候,終於,到了被困的第五天,就在匡人下定決心,要衝進來將他們這百餘人殺儘時,援兵到了。是子路跑出去,從蒲城搬來宋國的救兵,這才驅散了匡人,讓孔丘一行人脫困。
對守蒲邑的宋將陳定國一陣感謝後,師徒再次上路,卻在鄭國的東境虎牢時,因為在匡邑鬨出的動靜,他們又被拘留了數日,才被放行繼續西去。
過酸棗,渡汜水,好容易拖著又累又餓的身軀抵達新鄭,卻來的不是時候,正好是早間入城的**,因為擁擠,因為混亂,孔丘與弟子失散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用這句話來影響鄭國都城新鄭,再適合不過了:討價還價聲川流不息,走卒扛著麻布袋子,將鹽、麵粉等金貴之物和葛麻、粟米等常見之物放到輜車上,檢驗傳符後,車輪吱呀,載著沉重的貨物揚塵而去。
這是座”利“字當頭的城市,所有人都顯得很忙碌,唯獨孔老先生無所事事,站在鄭城東門的城牆下發呆。
販夫販婦從孔丘旁邊來來去去,還有位穿著破爛衣裳,拄著竹杖,穿芒鞋的人經過身旁,似是位隱士,他定定地看了孔丘半響,孔子朝他舉袂施禮,他也笑著點了點頭,離開了。
孔丘卻沒有貿然離開此處,因為孔夫子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弱點,那就是不太認路……用後世的話說,是個路盲。
在新鄭這種繁華的都邑,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還是好好呆在原地為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群弟子才氣喘籲籲地來這邊尋找,打頭的是子貢和子路,遠遠見到孔子後,他們頗為驚喜地跑到跟前行禮。
“總算是找到夫子了!”
孔子對弟子們笑了笑:“汝等是怎麼尋到此處的?”
子貢道:“方才有位拄竹杖,穿芒鞋,衣冠破爛的人,他在大街上突然一把拉住我說,東門邊有個人,他的前額像堯,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部像子產,不過自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勞累的樣子就像一條‘喪家之狗’,或許就是汝等要找的人。”
他把這段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孔子,孔子微微一愣,卻很坦然地大笑道:“此人方才從我旁邊路過,大概是位隱居相麵者吧,把我的外表說成這樣,實在是誇過頭了。不過說我惶惶如喪家之犬,然哉!然哉!”
孔子自從離開魯國後,許久沒有像這樣笑過了,但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喪家之狗”的評價後,他卻開懷大笑,最後差點笑出了淚花……這一路上的酸甜苦辣,冷暖自知。
……
“夫子可還習慣鄭國的氣候和飲食?若是不適,我便尋幾位魯地的庖廚來。”
“我是來遊曆反思的,又不是來養老的。”
子貢為孔子一行百人在新鄭東城尋了一處無主的普通宅院居住,過了幾日,又再度來見老師。卻見孔子一路險阻的勞累已消,他釋卷回頭看了看子貢,問道:“我聽由說,鄭國執政想聘請你留在新鄭,做上大夫?”
“不錯,鄭國執政在我入西宮時曾私下裡對我說,鄭國還缺一位大行人,希望我考慮考慮……“
“你如何答?”
“小子婉拒了……”
“鄭雖非大國,卻也是千乘之邦,你能一口回絕上大夫之職,也是不易。但你做的對,君命在身,豈能轉投他國……”
話裡有話,師徒二人最大的分歧,也是子貢最大的心病就在於此,子貢垂首:“夫子,我……”
孔子認真地看著昔日愛徒:“君君,臣臣,趙子泰待你以禮,你還之以忠,這本來無可厚非。何況趙氏在魯國雖然不敬國君、世卿,在民生方麵卻做得不錯,汝等的政績,我雖在外國,卻看在眼裡,喜在心中。“
“可自從他歸晉以後,卻無日不戰,晉陽、河內、魯國的民眾,也被他卷入戰火,此戰不知要打幾個年頭,死多少萬生民。”
“趙氏是被迫應戰的。”
“被迫應戰?他已經滅範,殘中行,族邯鄲,如今都半年了,也該結束了吧。但依舊公然反叛晉國,違抗天子,這是要與天下人為敵啊,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要打到什麼程度才算滿意?”
“主君有言,晉國六將軍分裂久矣,晉國道德大廢,上下失序,諸卿以鄰為壑,阻塞往來,爭鬥不休,亡族滅家者不計其數,晉國人心也四分五裂。隻要他們繼續各自為政一日,晉國便不得安生,主君也曾苦苦思索,最後得出了結論……”
子貢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道:”晉國之政惡乎定?定於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