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封荼自信,自己的部眾才是大河以北最強的戰士,即使在過上定居生活後,他們依然保持著古樸彪悍的風氣,戰鬥力不減當年。自君長以下,都以牲畜之肉為主食,皆穿皮革衣服,披著帶毛的皮襖,看重壯健之人,輕視老弱者,強壯的人吃肥美食物,老年人則吃剩餘之物。
而過去幾年間,翟封荼率領的狄人騎兵多次與鮮虞國的狄騎作戰,對騎兵與騎兵的交鋒並不陌生。
可今天,他卻發現對麵的趙氏輕騎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摸樣……
翟封荼本來追著那些來挑戰的趙兵一陣猛打,直到他們鑽進了那片稀疏的樹林裡,而樹林中,陸續開出了一支騎兵,翟封荼不由一愣。
鼓、肥一帶的白狄部落雖然被中行氏征服,但分地以內的事情,尚能自己做主,他們或百或千,各自分散居住在溪穀和山林裡,平日就沒什麼法度,難以約束。白狄人粗野慣了的,昔日在中行大營中便時常喧鬨,至有鬥毆,雖然被帶兵的翟封荼一再約束,卻依然陣型不整,時聞喧嘩。
然而對麵的那支騎兵,卻軍紀肅然,陣型齊整,器械森嚴,竟似不聞人馬之聲。夜色下望去,數百騎從彌立於野,無一人馬亂陣,麵對強敵卻人馬安閒,若無事狀,可見其訓練精良。
下一刻,號角吹響,也沒有招呼,數百趙氏輕騎在夜中如一道鐵流,又像是一支奔馳在無邊田野上的離弦之箭,朝狄騎衝了過來,翟封荼猝不及防,暗叫了一聲不好!
白狄人擅長的是弓箭和騎射,過去常常依靠遠程的騷擾起到輔助作用,亦或是用來追擊殘敵,他本來覺得,這世上的騎馬戰士都是如此,但趙氏輕騎卻是例外。
他們騎乘著西趙提供的太原馬。馬種不亞於狄人的鮮虞馬,而且戰前臨時喂了和著雞蛋的糧食,正是馬力強健的時刻,所以很快就能加速衝鋒。
他們裝備精良。幾乎人人都穿著輕甲,戴著皮盔,這足以讓他們抵擋大多數輕飄飄射來的箭支。
加上夜色深沉,不好瞄準,於是狄騎熟悉的弓箭騎射無法生效。這些裝備華麗的趙騎以極快的速度衝進了狄人的隊伍中……
……
趙無恤回頭時,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其實他心裡明白,趙氏輕騎雖然已成規模,但在許多方麵,還是比不上狄人。
第一,鼓、肥等地就是後世的中山,白狄人地處北國,他們從小就生長在馬背上,年紀不大時就跟著長輩逐獵於野上,打獵和打仗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回事。所以狄人天然地精通通各種騎兵的技藝,隻修習了三五年的趙氏騎兵當然不能與之相比。
第二,這些半耕半牧的民族很能吃苦耐勞,遷徙生活讓他們能忍受長途行軍的艱苦,這兩點是狄人,乃至於胡人騎兵的長技。
這也是後世趙武靈王雖然進行胡服騎射,但趙國騎兵依然得征召仆從部落樓煩、林胡的騎兵來作戰,甚至到了漢代,漢軍很大程度上還是要依仗長水胡騎。
但在這個曆史線中,趙騎卻擁有對方無法獲得的優勢:超前的戰術。以及精良的兵器!
隻見趙氏輕騎振奮猛銳,馳馬迎敵,奔蹄震地,騎兵們的喊殺聲撕破夜空。震人肺腑。奔到近處,將與敵接觸時,前排悍勇的騎兵把火把擲向敵騎,然後朝兩側繞開,先以火攻,驚駭對麵的馬匹。
隨之而來的是一排持長矛的騎士。他們穿的不是輕甲,而是三紮的厚甲,馬匹也是最好最高大的,重要的脖頸、馬胸處還披著一層牛皮。這些真正的突騎,雖然對麵的白狄騎兵已經近在眼前,卻半點也不減速,筆直地撞了進去。仗著鎧甲厚實精良,無視敵人的射擊,長矛平舉,借助奔馬之力瞬間就將狄騎的陣線擊穿,長矛刺處鮮血飛濺。
緊隨在他們之後,大隊趙騎絡繹不絕地衝入了狄騎中。敢於近身交戰,甚至發動衝鋒的突騎,這就是趙騎的戰術優勢!
帶隊的翟封荼見趙騎這麼快就衝垮了他的前排,頓時慌亂了手腳,來不及再整隊列陣,急忙傳下軍令,命各部迎擊。
狄人臨陣倉促,又在夜晚,陣線越發顯得混亂不堪。
相比他們的紛亂,趙騎雖然才縱馬衝鋒,陣型卻半點沒有散亂,依然井然有序,而且還有不少打馬離開戰線,在觀察時機的預備隊。
見敵人後排也加入戰團,在虞喜的大喊下,外圍的趙氏騎兵棄矛拔刀,他們亮出了鋼鐵打造的牙齒,縱馬再度衝了過去!
環首刀,在牧野一戰初露鋒芒後,在今夜的兩支騎兵對決中,得以再度大放異彩!
相比於砍殺步卒,環首刀的更大用處,其實還是用來針對騎兵。青銅劍由於雙麵開刃而不利於馬上作戰、不利於劈砍、易折斷,這在對騎兵的近身戰鬥中非常不利。而環首刀單麵開刃、厚脊,在當時而言是最利於砍殺的兵器。
後來漢軍能與匈奴對抗,很大程度上就是仰仗環首刀,匈奴亦不能擋,何況比匈奴弱了不知多少倍的白狄散騎?
比起形製、長短幾乎一樣的環首刀,狄人那些亂七八糟的武器毫無優勢。後世陳湯說的:“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提前在春秋上演了。
此時此刻,隻聞人喊馬嘶,兵器交碰,各種聲響不絕於耳,血肉橫飛,戰成一團。
儘管狄騎擅長騎射,也有悍不畏死的勇氣,可畢竟不像趙無恤部下的這些輕騎轉戰魯、宋、晉,久經沙場,經驗豐富。兼之他們雖有馬鞍,卻無馬鐙,不擅長貼身近戰,所以很快就落入了下風。
虞喜身先士卒,率領著數百騎士首先突入到混亂的狄人騎兵陣中,急衝如電掣,重擊如流星,進退如風。轉圜如意,擊之無不破。他麾下的騎兵亦驅馬持刀,呼喝奮戰,敵騎無人可阻其進勢。
縱觀全局的趙無恤不由讚道:“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趙氏鐵騎是也。馳如狼奔,猛如梟擊,虞喜是也!”
……
夜裡火中,屍橫遍野。傷馬哀嘶。
翟封荼身上也挨了一刀,血流不止,痛徹骨髓,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趙氏鐵騎,竟然強大如斯,這是他先前從未想到過的。
“打不下去了,吾等不是趙騎對手……”翟封荼訥訥地說了這麼一句,再也鼓不起勇氣與之對麵衝殺。
他們狄人,一向是形勢有利就進攻。不利就後退,不以逃跑為羞恥之事,可現如今,連逃跑都沒機會了。
交戰不過半刻,狄騎的陣型便被趙騎撕裂開來,他們被分割包圍成幾個小塊,每個小塊外都圍了人數占有優勢的趙騎,自詡騎射無雙的白狄人完全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局麵。
如今不單狄人騎兵遭受重創,範氏步卒那邊,在被箭雨射了足足半刻後。也幾乎沒了聲息,也不知道公孫尨是生是死。而騰出手來的趙氏步卒和弓弩手,也正準備朝這邊趕來。
這還打個屁啊!再這樣下去,自己的部眾將會遭到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於是翟封荼先是用狄語大聲呼和。讓眾人放棄抵抗,然後果斷扔掉了自己的武器,高舉雙手,用晉人的語言喊道:“且勿趕儘殺絕,吾等願降!吾等願降!”
……
與此同時,剛才尚還安靜非常的中行大營中卻鼓聲、角聲大作。各種聲音響成一團。火光相繼亮起,整個數裡之長的營地登時脫離了黑暗,如燦爛星河。
隻見範氏、中行氏的兵卒亂哄哄地從帳篷中奔出,這些兵卒本正在睡覺,此時忽聞亂起,茫然不知所故,或以為是趙兵夜襲,又或者是以為營中走了水。所以倉促出來,乃至有因太過急躁而光著身子跑出來的。
出來後才得了命令,說是讓他們各自彙集,多點火把,準備出營。
“這是要作甚?”
“是要去攻擊敵營麼?”
“這黑燈瞎火的,我可看不清東西啊,怎麼打?”
“卒長讓吾等多點火把,可就這樣過去,敵人數裡遠就能發覺,也沒法夜襲啊!”
人人畏懼黑暗,除非是軍令如山,否則都不願意踏出安全的營壘。
不多時,這些兵卒就像無數條的小溪,在軍吏的帶領下,繞過層立重疊的帳篷,急匆匆地往這個營門處彙聚趕去,花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集結了兩師之眾。
眾人在兩名師帥的帶領下出了營地,大張旗鼓地朝西麵走去,他們得了命令,要去策應公孫尨、翟封荼的近千先鋒。想來以一千之眾追擊一百,還有狄人騎兵為羽翼,應該能獲全功吧,兩名師帥如此想著,可到了那片先前殺聲大起的粟米地旁邊,卻驚得目瞪口呆。
平坦的路麵上,靠前的幾輛戎車像是被萬千箭雨射成了篩子,人馬俱死,其周圍的路埂、阡陌上趴滿了想要躲避箭矢攻擊的範兵。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幾個如血窟窿般的箭孔,血已流儘,淌入溝渠中,讓失足踩入的人驚駭莫名,滲進粟米地裡,連粟杆都染上了一絲妖異的殷紅。
而數百步之隔的樹林邊,則是另一番慘像:死馬遍地,滿是折斷的矛和被踩進泥地裡的旗幟,看來翟封荼的狄騎也遭遇了不幸。
他們追擊敵人,卻陷入伏擊,這是全軍覆沒了啊!四下搜索,數裡內皆無敵人蹤跡,而己方連傷者都沒剩一個,都被結果了性命。
“死者的左耳都被割下帶走了,箭矢也沒浪費,都被拔走了……”兩名師帥麵色鐵青,這是一邊倒的勝利啊,而且伏擊者如閒庭信步般撤離。
他們正商量著接下來應該如何是好,卻有兵卒指著那株橫亙在路中央的大木道:“兩位師帥,這裡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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