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湖水麵倒映著藍天,平靜處如同一塊巨大的碧藍美玉。若有好隱於山林的士人來到這裡,定會驚喜不側耳傾聽竹林中的天籟,望著湖中的遊魚,悠然自得一個上午。
但此刻,湖邊閒坐的一男一女聊得卻不是風月,而是深邃無比的天、地、人、神。
“神靈,隻是牧民的工具?”南子姣好的麵容微微一呆,瞪大了眼睛,縱然她敢和情郎在太昊之廟裡公然歡好,縱然懷疑世間有無鬼神,卻從未敢淩駕於其上,視之為工具。
趙無恤道:“然,我曾聞,老子有一句話,叫做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既然天地無情,將萬物都等同祭壇的貢品;聖人也無情,對一切百姓都任其自生自滅。將此調轉,天地何嘗不是人賴以生存的居室,聖人何嘗不是百姓可用利用的犧牲?這是規律,誰都逃不過,包括天地間滋生的種種‘神明’,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利用人的尊崇平白享受血食,也會反過來被人利用!賜福、降雨、求子這世間可有無所欲的神?豈有無所求的信徒?”
南子咬了咬嘴唇,上一代的大巫一直教導她,要崇敬神靈,他們巫祝隻是天神腳趾下的奴仆,是代他們言的低賤芻狗,但趙無恤一席話卻顛覆了她的認識。
“君子此言,當真駭人聽聞”
無恤知道要洗刷南子固有的觀念可不容易,他道:“我也不說太遠的事情,就舉盤庚的例子。盤庚遷殷幾乎遭到舉國上下的反對,大多數貴族貪圖安逸,不願意搬遷。一部分有勢力的氏族還煽動平民起來反對,鬨得很厲害。盤庚隻得借助天帝和祖靈來讓反對者閉嘴,南子你還記得,他是如何做的麼?”
南子應諾道:“在商人的觀念中,宇宙間的至上神是天帝,天帝支配一切。包括自然、生死、福禍、戰爭勝負。活人是不能直接與天帝交流的,隻有通過祖靈,才能把自己的意誌轉達給天帝。然而天帝的帝廷隻接納殷商王族的人,王族死後才有權‘賓於帝’。普通死者則依舊是他們的仆臣。”
“於是盤庚威脅臣民們,他會將眾人不聽號令的事通過曆代商帝的魂靈告知天帝,天帝就會懲罰汝等祖先的靈魂,屆祖靈便會怒,降禍來懲罰眾人。盤庚的威懾起了作用。商人們乖乖地在他指揮下遷往殷地,殷商得以擺脫窘境,獲得中興”
說完後,南子若有所思,趙無恤乘機道:“南子,你應該知道,天帝並不會真派鬼神來殺戮降禍,現實的懲罰隻會來自盤庚手中的斧鉞,正如他在盤銘上所說的,‘予有製乃短長之命’!”
南子道:“我似乎懂了。君子的意思是說,有了天帝鬼神這層煙霧,君主降下的懲罰便塗上了天上帝廷的色彩,神權可以放大治人者的權威,也可以減少治於人者反抗的勇氣”
“正是如此!”
她眼睛一亮:“果然是絕佳的工具。”
但南子隨即又歎息道:“其實宋國現在的窘境,和盤庚之世的殷商也極其相似,不是麼?”
南子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去年的那場內亂,秋收和冬小麥的種植都被嚴重耽誤,又因為吳國人的瘋狂搶掠。無數宋人破家,積蓄被搜刮一空,連過冬的衣褐都沒有。
幸好還有趙無恤和曹國的支援,西魯招募了數千沒飯吃的宋國男子去魯國當兵。曹國也答應以平價賣糧給宋國,可仍然杯水車薪。一直給宋國輸血的西魯爆墮四都之亂,趙無恤專注於竊國,自然拿不出太多糧食支援宋國。
所以和南子預想的不同,戰火餘生的宋國沒來得及走上新道路,反而要麵對數不勝數的問題。去年冬天。宋人過得不容易啊,民生的艱難,哪怕深居商丘的她也能明顯感受到
好容易熬過了冬天,到了今歲春耕後,宋地又遇到了災異,既有水旱的交叉,又有蟲雹的並行。春後的那場大旱,赤地百裡,為害數邑,入夏後丹水又洪水,一時間兩岸哀鴻遍野。
民眾們哀傷地唱著歌謠:“天降喪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
自然災害的無情,造成顆粒不收,迫使瀕於死亡絕境的農民鋌而走險,為了生存,紛紛走上為盜作亂之路。光是南子知道的就是十多次,人數從幾人、數十到幾百都有,就其形式而言,搶米、奪糧、覓食、寇略、騷亂,隻剩下攻城不敢了。
更彆說西麵的六個邑被鄭國強占,東麵的向邑、偪陽則被吳國的狗腿子向氏割據,內憂外患之下,宋國的新朝廷頗有些焦頭爛額。
這次北上郎地協助趙無恤舉行聯合軍演,以威懾泗上諸侯,已經是宋國竭儘全力的支持了。為此樂氏承擔了巨大的壓力,所以趙無恤在控製魯國,把手伸到泗上之餘,也要幫助盟友穩住陣腳。
南子也有此意,她揮袖一拜,殷切地說道:“南子此次前來,除了想與君子一會外,還想請魯國助宋國渡此難關!”
無恤慨然道:“魯宋的關係,就好比當年的秦晉之好,秦穆公能有泛舟之役,我也不會輸給他!今年滕、薛、小邾三國上繳的貢賦,魯國一粒糧食都不要,統統運去宋國,應該能解燃眉之急。但僅僅如此的話,隻能治標不能治本,我是魯國正卿,對宋國的朝政無法直接插手,隻能提出建議。我舅兄這人你也清楚,是不能報太大指望的”
南子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對樂子明的庸碌,以前還不夠了解,如今卻越來越清楚了。
她氣憤地說道:“司城樂氏能當上執政,全虧了君子,樂子明庸碌之輩,治一百乘之家勉強可以,治一千乘之國不出亂子就不錯了,更不要指望他能更化苛政,安撫民眾。這大半年來,若非君子不斷讓宋國享受好處,提高在泗上的地位;若非樂氏的家臣陳寅、陳定國忠貞能乾,若非靈子因為引入靈鵲延醫治病得了國人感恩,若非我也利用各種卜筮和祭祀相助,樂氏早已失政!朝廷早已崩潰!”
這些事情,無恤都知道,卻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氏為執政的格局不可動搖,這是他遙控宋國的根基。但從現在的情形看,若不想讓宋國從內部崩潰,就必須扶持下精明強乾的南子了
他拉著南子的手道:“沒錯,靈子雖然帶著靈鵲的醫者們走上街頭,下到鄉裡預防疫病,但醫藥的力量有限,隻能管到商丘周邊。何況她能治得了生病的肉身,卻治不了民眾們絕望的精神而精神層麵的治愈,就需要南子你了”
“我?”
“南子,彆忘了我說過的,神靈不過是治人者牧民的工具,它能讓心存不滿的人在神靈的軟化下消磨鬥誌;讓饑腸轆轆的民眾強忍著怒火,熬到秋收。”
春秋時代的人們對自然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從而產生恐懼和害怕心理,麵對自然災害的強大威力。人們隻覺得自己渺小軟弱。宋人的生存受到嚴重危脅,如何才能擺脫現實的苦難?路在何方?廣大民眾在渴望擺脫現實的苦難卻又找不到出路時,往往幻想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拯救他們,這就是所謂“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
古往今來,乃至於後世千百年後,這種情況無數次上演,由此誕生了無數宗教團體。
若是在魯國遇到這種情況,有趙無恤統治全國的幕府,有一些以邦國興亡為己任的士人,自然是“取乎人”,不需要宗教幫忙。但他現在無法直接插手宋國,隻能“取乎神”了。
南子這大半年來在國內名聲一日高過一日,不是沒有原因的。其中自然有她善於表演的因素在,另一方麵,也因為“力不足”的宋人相信神靈能夠幫助他們,拯救他們脫離現實苦難,於是把希望寄托在宗教上,宋國巫祝的地位赫然提高了不少。
趙無恤拾起湖邊一塊光滑的石英石,塞入南子白嫩的手中,“你是宋國的大巫,是聖潔的神靈代言者,這個工具就握在你手裡。若是運用妥當,在信仰的煽動下,百萬宋人甚至能奮然而起,將你我的敵人撕碎,他們能讓鄭人滾出宋國領土,讓向氏的割據轟然崩塌,讓吳國的掠奪者再也無法踏入宋國半步想用麼?”
南子眼睛裡滿是光芒,那塊晶瑩剔透的石英仿佛化為神聖的斧鉞、權杖,神權被趙無恤交到了她的手中,讓她覺得自己擁有了無窮無儘的力量。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道:“想!”
“善。”趙無恤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笑道:“利劍需要不斷磨礪才能刺入甲胄,頭腦需要不斷學習才能越來越聰明,宗教這東西也一樣,巫教裡鬆散而混亂的神係需要統一起來,一些概念需要加以改造,才能為你我所用放心,我會慢慢教你的”
ps:587章應該是(下),vip章節改不了,無視掉就行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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