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我能繼之(1 / 1)

仲冬十一月末,魯地河流開始結冰,鵑鳥不再鳴叫,這個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鬥宿,黃昏時,東壁星位於南天正中。

季氏之宮,武子之台上,紫色天幕即將垂下,未戴冠,露出灰色發髻的季孫斯眺望暗淡天空中那一點飛鴻漸漸遠去,歎了口氣。

他這幾天很喜歡看落日。

太陽出自湯穀,次於蒙汜,運行了不知幾千幾萬年,依舊熾熱不朽。傳說夏桀曾說過“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然而這隻是一廂情願,人生不滿百,注定不能和太陽相比。不過相似之處倒也是有的:人之初生,如勃勃朝陽;人走上仕途,繼承家業,如日在中天;人步入晚年,齒發動搖,如垂暮夕陽。

季孫斯現在覺得,季氏家族就像一輪即將沉入蒙汜,墜入虞淵的太陽。

距離武子之台上的那場以臣伐君的鬨劇已經過去了月餘,但當日情形猶然曆曆在目。

當時公山不狃帶著兩三千費邑人,將此處圍得水泄不通。

若非孔丘突然帶著兩名弟子抵達,削弱了費人的叛心,拖延了公山不狃的總攻,這座高台或許已經淪陷,自己和兒子女兒已經生死了。

若非趙無恤的騎從隨即趕到,就憑著怒目持戟的子路,以及抽劍護衛的子貢,也絕對不可能讓孔丘活命,讓局麵轉危為安。

一場劇烈的鏖戰後,頑強的費人且戰且退,退出了季氏之宮,退出了魯城。孔丘迎了魯侯,在趙無恤的護送下回宮,季氏也想跟上,卻被趙氏兵卒攔下了。

“曲阜城內很亂,四處是潰兵和叛黨,為了大司徒和家眷的安全,君還是呆在家中為好。”

從那天起。季氏全族便被趙無恤隔絕了與外界的聯係,軟禁在宮室裡。

雖然衣裳、食物供應不絕,但季氏眾人依然惙惙不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持劍披甲的武士衝進來要他們滿門性命。據說在外麵駐紮的趙氏軍吏,正是那個被季氏逼走的大盜柳下蹠!

“趙無恤不敢對季氏動手!”在兒女麵前,季孫斯如此篤定地說道。

“天生季氏,以輔魯侯,時日久矣。魯君世代放縱淫秩。季氏世代勤勉,故民知季氏,而忘記了有國君。我家在魯國根基深厚,黨羽眾多,慶父滅不了,公孫歸父滅不了,魯昭公滅不了,陽虎滅不了,趙無恤,也休想滅之!”

可到了獨處一室時。季孫斯也會輾轉反側。

他聽說就在昨日,趙無恤已經入主朝堂,升任卿士,官職名是“大將軍”。這意味著叔孫氏徹底完了,趙無恤直接撤掉了大司馬的位置,取消了叔孫的卿位。

三桓休戚與共,季孫斯頗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趙無恤會不會不顧國人輿情,也對季氏痛下狠手?畢竟昨日的策命朝會,他甚至都沒知會自己。要知道,季氏依然是魯國執政啊!

關於這場內亂如何解釋和收尾,關於費邑、孟氏的頑抗,關於魯國的未來。他就不打算找自己商量商量?

終於,在焦急地等了一夜後,次日,趙無恤派人來了。

……

對於監察吏這一職務,在外人看來總在四處奔走巡行,很是辛苦。但闞止卻非常喜歡,他喜歡看那些腦滿腸肥的大夫朝他低聲下氣的模樣。

而這次為趙無恤來季氏之宮傳達消息,他也非常受用,換了往常,為季氏看門的閽人小吏也能對他大呼小叫,“汝爾”這樣的稱呼伴隨著唾沫朝他臉上飛。

可今時今日,連魯國的執政,季氏的宗主也隻能擺出恭敬模樣,而季氏庶長子更是一口一個“子我”,親切不已。

“因為他們一族是絕是繼,均決於主君一念之間,均決於我接下來要說出的話……”

闞止感覺好極了,他飲了口薄酒,淡淡地說道:“大司徒不必憂慮,季氏是魯國世卿,民望極高,大將軍也得仰仗之,他之所以將季氏與外界隔絕,其實是在保全汝等,按照他最初的想法,等魯國動蕩結束後,季氏非但能重回朝堂,還能保留卿位!”

就算季孫斯城府深厚,也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而季孫肥更是露出喜色,追問道:“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的!”闞止越發覺得有趣,是的,先讓他們以為脫險,以為安全了,再讓他們絕望……這滋味,猶如狸奴玩弄碩鼠,好玩!

季孫肥很高興,而季孫斯卻沒這麼天真,一直冷冷地看著闞止,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闞止被人看穿,也不惱火,半響後才緩緩說道:“這是大將軍的初衷,隻是晉使那邊卻不太同意。”

果然,季孫肥的麵色頓時僵了:“這是何意?”

“晉人已經認定,大司徒帥師伐我家主君,名義上是墮四都,實則是想伺機勾結齊人興亂,背叛晉國……”

季孫肥有些慌了,“這,這從何說起?”他看向季孫斯:“父親?”

季孫斯一言不發,心卻沉到了穀底,那些東西,果然還是被找到了。

闞止覺得這對父子的模樣有趣極了:“子桓還不知道?齊侯寫給大司徒的那些帛書,還有那些美玉珠寶的賄賂,都已經被搜了出來公之於眾。一國執政竟然勾結齊人,陷害為國守邊的忠臣,真是舉國震驚啊……”

季孫肥頓時麵如死灰,季孫斯也懶得否認,季氏一向與齊人有往來,夾穀之會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些信件和帛書確有其事,可當時誰能料到今日啊。

闞止道:“晉國不會原諒背叛,這一點大司徒應該知道。當年晉人僅憑一點點傳言,就曾先後拘留過季文子,孟獻子,叔孫穆子,季武子四卿,幾乎殺了他們,更彆說此次證據確鑿……晉國行人韓子甚至憤怒地建議,要將季氏全族押送晉國,交予晉侯處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兒子驚呼不已。季孫斯也知道,若是如此,季氏算是完了。

闞止還沒玩夠,又道:“但大將軍念在季氏是魯國的百年支柱。向晉使一再求情,請他寬恕季氏……”

“這……”季孫肥畢竟年輕,竟被闞止玩弄於鼓掌之中而不自知,卻是季孫斯看不下去了,他喝道:“肥。你且先下去,讓我與大將軍的使者單獨聊聊!”

……

等到季孫肥一臉不願地退出廳堂,合上木門,季孫斯才緩緩說道:“將你未說完的話,一次性說完吧。”

闞止頗感無趣,正了正衣襟道:“大將軍可以放過季氏,他隻追究首惡……大司徒,你便是首惡……”

季孫斯哈哈大笑:“趙卿眼熱的,應該是我手裡的執政之位罷……不做正卿,怎能執掌國命?名不正則言不順。我若在一日,季氏的黨徒便有主心骨,他便無一日能安寢。”

闞止不再演戲,他冷笑道:“大司徒倒是明白得很,不過卻高估自己了。”

季孫斯帶著最後一絲幻想道:“我主動辭去大司徒之職,遷到沂水邊的小邑去,永不入曲阜,趙卿能讓我了此殘生麼?”

真是窮途末路啊,闞止也不知道該嘲笑還是該憐憫,他隻知道。隻有這些舊公族世卿倒下,自己這樣的士才能參與瓜分他們的殘骸,在魯國有一席之地!

“大司徒,打住吧。此事已經由不得你了。”

他說出了趙無恤囑咐他傳達的話:“大將軍隻給你兩個選擇,還記得當年成季是怎麼對慶父,叔牙的麼?請大司徒選一樣吧,如此,則季氏血食大將軍能繼之。言儘於此,闞止告辭!”

一拱手。也不理在原地呆坐的季孫斯,闞止朝外踱了幾步,走到季孫肥還在偷聽的門外,他才回過頭,故意大聲說道:“對了,若是拖到明日清晨還猶豫不決,那就休怪我家主君了!能繼之,亦能絕之!”

他笑容殘酷:“我相信大司徒是個果斷人。”

……

夜色陰沉,寒風在屋外嗚嗚的吹,伴隨著豎人、隸妾淒淒的哭聲。即便宮室的牆壁門窗再嚴密,卻擋不住那一絲半點的風漏進來,使裡麵青銅燈架上百餘支蠟燭搖搖晃晃。

燭光中,季孫斯解開了發髻,披散著頭發,望著麵前擺放的那兩樣東西愣愣出神。

左邊的漆盤裡放著一盞清澈見底的酒,右邊的案幾下則堆著一條白色布帶。

就在幾個時辰前,趙無恤已經派人將選擇告知了他:還記得當年成季是怎麼對慶父,叔牙的麼?

他苦笑道:“趙無恤是要我自裁啊……”

季孫斯哪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當年魯桓公一共有四個兒子,嫡子魯莊公,庶長子慶父,庶次子叔牙,幼子季友,季友的諡號,正是成季,季氏由此得名。

魯莊公得病將死,便向他的弟弟叔牙谘詢自己死後該由誰人繼續君位,叔牙回答說:“一繼一及,是魯國常法,公子們太年幼,不如傳給庶兄慶父。”魯莊公一心想傳位給兒子,所以很不高興,又招來季友托孤,想將兒子托付給他,還請季友幫忙解決慶父、叔牙這兩個禍患。

於是季友就派甲士抓捕叔牙,讓巫祝配了一樽毒酒給他,還說道:“且飲此酒,則你的後代在魯國能有一席之地,若不飲,不單你要死,而且死後連進獻血食的子孫都不會有!”叔牙被逼無奈,飲了毒酒,不久遂死……

魯莊公死後,慶父還是發動了政變,殺了當新君的侄子,但最終以失敗告終,他逃到莒國,莒國卻接受了季友的財貨,將他送歸魯國。慶父半道上哀求弟弟赦免自己,遭到了拒絕,使者回來時帶了一條白綾,於是他便隻能尋了棵樹上吊死了。

季友殺慶父,殺叔牙,卻保留了他們的子嗣,這便是孟氏和叔孫氏的由來。雖然季氏強大後,在魯《春秋》上將腹黑的季友包裝成正義形象,但他弑兄的事實是洗不掉的。

季孫斯突然想道:或許,這是慶父和叔牙死前的詛咒?是一百五十年前就注埋下的命運?今天,終於要借趙無恤之手,讓季友的子孫來承受這一切了?

季氏這支蠟燭是絕是繼,就看今夜了……

放在季孫斯左邊的酒是毒酒,用鴆鳥羽毛沾過,飲之斷腸。右邊一丈白綾也不是用來穿戴的,它織造嚴密,質量結實,能將人的脖頸牢牢纏住,使之窒息身亡。

選哪樣呢?究竟是叔牙的死法,還是慶父的死法?季孫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天明前必須做出決斷,否則整個季氏都會遭受災禍。

他顫抖的手伸向了左邊的毒酒,他特地囑咐家巫配置時將毒性弄得烈一些,至少要比叔牙喝的那杯強,不用煎熬幾個時辰才死。

可突然之間,廳堂的門卻轟地一聲被人推開了。

“父親!”伴隨著嗚嗚往裡吹的風,一個素衣紅裙的少女踉蹌著撲了過來,潑了毒酒,將季孫斯的手死死拉住,在他懷中抽泣不已。

“季姬不要父親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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