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直射桐宮,老人虛弱地蜷縮在青石板的地麵上,滿頭白亂糟糟的,他額頭破了皮,冠冕朝服的身上滿是汙跡,肮臟不堪,脖頸上有枷鎖,手上有繩索,另一頭拴在桐樹上。┞┠═.〔[。
“他就像條狗,一條待宰的老狗……”南子站在桐宮樓閣上往下看,竟然產生了一絲憐憫。
宋人好食狗肉,尤其是豐邑、沛邑一帶最為出名,商丘市肆裡滿是來自那兩處的狗屠,南子年少時經過東市,曾捂住眼睛偷看過一會兒。樂大心,這個控製宋國朝政十餘年,裝病欺騙了她,又在立秋日時動政變,囚禁國君的贏家,竟也有今天。
回憶這兩天生的事,南子恍如隔世。
大概是今日淩晨,鄭、衛、公子地、公子辰聯軍在孟諸大敗的消息傳入商丘,衛人全軍覆沒,鄭軍西逃,兩位公子不知所蹤。這消息震驚商丘,南子還來不及為趙無恤欣喜,城內卻立刻引了一場新政變。
戍守宋宮的皇氏族兵和宮甲在宋公指令下突然殺出宮去,宣布樂大心為脅迫國君的叛黨,號召國人驅逐之。原本樂大心留了三千人留守商丘,其中一半的兵力在公子仲佗、公子石彄手中,他們與忠於宋公的國人在巷中交戰,勝負不過是五五之分。
然而到了早間,事情再生異變,也不知道宋公是如何說動公子仲佗的,他居然殺了弟弟石彄,強行奪取兵符,隨後倒向宋公一派。樂大心一黨頓時潰敗,丟失了各個城門,樂大心本人也在家中被擒獲。
然而便是遊街示眾,樂大心受儘了恥辱,一代名卿威風掃地,宋公得以報償強忍了十餘年的怨氣。
如今宋公正忙著和公子仲佗等人追剿城內的叛黨殘餘,這是一場泯滅人情的清掃,宋公要求“除惡必儘”。於是樂大心和三個公子的家眷統統被斬於東市。那一帶血流成河,哭號生響徹商丘,南子在桐宮樓台上也能隱隱聽到。宋公特地留下了樂大心目睹這一幕作為報複,現如今老卿士已經身心俱死。被套上枷鎖扔在桐宮空地上奄奄一息。
青蠅在繞著樂大心佝僂蜷縮的身體飛舞,南子終於看不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他……”
身後的宮甲、傅姆們不為所動,他們寸步不讓,在宋公對南子攤牌後,南子終於能自由在桐宮內走動。但身邊依然有無數人監視。
見指揮不動這些人,南子隻能兩眼含著淚說道:“那我讓人給他送一口水下去總可以罷?他作惡再多,畢竟也是宋國正卿,落得如此下場已經夠淒涼了。”
南子的淚目是無人能抵擋的,宮甲和傅姆們商量了下,同意讓南子的貼身女婢給樂大心送去一甕清水。
那女婢抱著水甕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當她的影子為樂大心遮住陽光後,看上去像是死了似的樂大心才微微動了動。╞┝╞┞╪┟┝═.〔〈。[o?m
女婢說明來意,並服侍他起身喝水,南子能看出來。樂大心那雙下有血痕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看據說宋公親自斬下樂大心二子頭顱,再扔到他懷裡,老卿士血淚滿麵,最後哭瞎了眼。
南子還看到樂大心似乎點了點頭,又張口說了句什麼。
“他對你說了什麼?”等女婢回來後,南子緊緊捏住她的手腕,追問道。
“他說……”那女婢是南子宮室裡的親信,在南子苦苦哀求下宋公才允許她來服侍。她小心地避讓著那些監視者,小聲說道:“他說,兔死狐悲。公女見老朽如此模樣,恐怕是物傷其類吧,他還說……”
“還有什麼,統統說出來!”
女婢聲音越來越小:“還說公女若不早作打算。他的今日,就是公女的明日!”
……
午後,老卿士終於被拖走了,他將在宋國宮門前受罪殘酷的五馬分屍之刑。南子不能出桐宮,又唆使一個婢女去觀看,事後婢女吐得稀裡嘩啦。麵色慘白,說樂大心臨死前一直在詛咒宋公無德,詛咒公子仲佗弑殺親弟,必不得好死。
南子對此不以為然:“隻是臨死前的不甘而已。”
但對樂大心在桐宮裡說的那句話,南子卻琢磨了許久,直到一個時辰後,宋公帶著公子仲佗蒞臨桐宮時,她才算恍然大悟。
經曆了早間的血腥殘暴後,宋公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寬厚仁德,重掌商丘大權的他紅光滿麵,一進來就對南子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這兩日住的可還舒適?”
南子屈身見禮:“再舒適不過,南子很知足。”舒適的仿佛能淹死人的溫水,也許下一刻就會變成煮爛皮肉的沸水……
“也見過你的叔父仲佗,他可是此番平定叛黨的大功臣!”
宋公一邊說著,一邊親密地讓公子仲佗上前,他是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高不過六尺,而且相貌醜陋,背還有點微駝,在宋公幾個弟弟裡最不起眼,最為拘謹,也是南子最看不起的人。
在你收買下,弑殺了弟弟的功臣麼?
但南子連忙再度行禮,聲音恭敬親昵:“叔父……”
“豈敢,月餘不見侄女,真是如隔三秋啊……”
仲佗還禮,一對醜陋的小眼睛色眯眯地盯著南子的胸襟看,這讓南子羞怒不已.?。﹝﹝她當然知道整個宋國上下,除了樂大心外,幾乎所有人都在覬覦她,但他們一般會收斂**,裝成謙謙君子,也唯有仲佗如此下作直白,換了往日,他怎敢如此?
落地鳳凰不如雞,南子恍然覺得,樂大心的話不錯,自己現在,也變成刀俎上的魚肉了。
更可悲的是,自家父親就是操刀割肉者……
果然,宋公在誇了仲佗一番後意味深長地說道:“從今以後,仲佗就不單單是公子了,他將作為宋國太子,寡人百年之後,就由他來繼承君位!”
南子有些驚訝,也明白了仲佗為何要突然反水,捅了樂大心一劍。誰能料到,其餘三個公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就剩下了他尚存,而且竟被宋公許以太子之位……
宋公笑吟吟地看著女兒和弟弟,不知在起什麼心思。他隨即讓他們隨他登上桐宮的高台,一路上南子都覺得身後的仲佗在緊緊盯著自己的裙裾,眼神露骨而充滿**,讓她極不舒服。
後麵的門被緊緊關上,這裡隻剩下三人。樓台高十餘丈,是宋城的最高點,站在此處遠眺,不僅可以俯瞰大殿、黃堂和三重宮門。還能看到東北方的蒙門,那兒城門緊閉,戒備森嚴,似乎有幾輛車馬在外叩門。
宋公指著蒙門位置,突然對南子說道:“你可知道,我得知消息,趙無恤和司城樂氏已經大獲全勝。正要從那裡來。”
南子又驚又喜,但宋公又指了指正東的揚門:“還有從東麵趕來的吳人和向氏兄弟,他們也想從此處進城。”
宋公咬牙切齒,狠狠敲擊欄杆,嚇了南子一跳:“這兩家都尋到了外援,但彼輩想竊取宋國朝政的陰謀,絕不可能得逞!因為寡人還在,而且也立了新太子!”
他瞧了瞧急不可耐的弟弟,仲佗手裡還有千餘人,是宋公的重要憑借。他需要仲佗助他守住商丘,不要讓城外兵叩門的亂臣賊子和外國乾涉者們進來。隻要入了冬,趙無恤和吳國人自然得退走,司城樂氏和向氏也隻剩臣服一途。
宋公突然望著桐樹歎氣道:“如今公室近支零落。剩下的人不多了。”
桐宮內的桐樹葉子越枯黃,一陣秋風過來就能吹落一大片,南子知道宋公的心情又不佳起來,訥訥不敢再言。
“寡人思索良久,欲取消你與衛侯的婚事……”宋公的開恩並沒讓南子欣喜幾分,當知道自己在父親心中隻是一個利益交換的工具後。她早已對未來死了心,沒有更壞,隻有最壞。
宋公突然將南子和仲佗的手放到了一起,仲佗的手潮濕而冰冷,粗短的手指還在肆意亂捏南子手心的軟肉,這讓南子難受不已,委屈至極,卻隻能忍著淚不讓它們滴落。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趙無恤還能破城而入麼?自己接下來隻能閉目接受命運的戲弄?
果然,宋公接著說道:“姬、薑講究同姓不婚,他們的史官說什麼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似乎言之鑿鑿,其實不然。殷商的婚配與周人向來不同,吾等乃天命玄鳥的子嗣,血脈來自天帝,為了讓天帝血脈純正,不嫌一姓之婚,婦好嫁於武丁,振興邦國,帝乙等也常娶侄女為夫人。故寡人想做主,將你嫁於你的叔父仲佗……”
……
聽完這句話後,南子心裡一片冰寒。
其實那一日宋公召見她,將她重重推倒在菊花從中責罵,就已經將話說得很明白了:“你不想嫁給衛侯?那好,那寡人便為你換一門婚事好了,隻要能為孤謀利,寡人完全可以和齊襄公對待庒薑一樣,讓你被子侄所蒸,被兄弟所報亦無所謂!”
比如最不堪的叔父仲佗……也許他也隻是一個臨時的許婚者,為了讓此人儘忠竭力為宋公守城而已。或許等他沒用了,宋公就會再為南子換一個夫婿,或許是吳國太子夫差,或許是趙無恤,或許是任何人。
人儘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是這意思吧?隻要能為宋公的權勢和地位穩固做出貢獻,他能將南子嫁給任何人。
南子現自己徹底落入了牢籠裡。
桐宮對於她是一個鳥籠,而整個商丘、宋國,乃至於這世上的女德又何嘗不是?
南子的不甘沒有化作淚水,卻變成了微笑,她仿佛接受了父命,欣喜地握著叔父仲佗的手。
“南子多謝君父許婚,南子仰慕叔父多時,日後定能形影不離,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等父親百年之後,南子也將作為宋公夫人留在宋國,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仲佗得到了美人芳心大喜過望,恨不能今夜就完婚同榻,宋公也老懷大慰,有南子拴住仲佗,商丘應該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也能保住,這個沒用的女兒終於有了那麼一點用處,沒用白白生養她。
南子突然羞澀起來,對宋公撒嬌道:“南子待嫁閨中多年,如今終於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侍奉父親膝下,父親可否像年幼時那樣,再抱南子一次?”
宋公一愣,還不等他有所反應,南子已經像一隻歸巢的小鵲般撲了上來,鑽到了他生硬僵直的臂膀裡。
好冷……
在緊緊抱住自家父親的那一刻,南子感到了一陣寒意,好冷。
年幼時的父親懷抱是充滿暖意的,就像陽春三月的泗水一般。
可現如今,卻像是沒有一絲親情,隻剩下了利用與算計,冷徹骨髓,比季秋的雨還要冷。
一夜秋雨一夜寒,父女之情凍結殆儘。
她嘴裡呢喃著一些小時候的事情,牢牢吸引著宋公的注意力,她仿佛在擁著自家父親旋舞,直到走近高台上沒有欄杆的位置,卻急促地掙脫懷抱,將他用力向前一推!
宋公身形臃腫,沒有什麼力量,猝不及防之下踉蹌後退,鞋履在光滑的高台地板上打滑!
宋公滿麵驚恐,他已經失去了平衡,扭曲的手想要伸朝前抓住害他的女兒,但南子卻俯身閃過,再度在他腿上踢了一腳。
“南子,你!!!!”
宋公的憤怒化為尖叫,他跌下了十丈高台,而台下,是還留有樂大心血跡的青石板!
片刻後,一聲沉悶的巨響,慘叫戛然而止,整個桐宮都被轟動了,台下的寺人和女婢們驚呼連連。
秋風又開始吹了,高台上寒意逼人,不用低頭就知道結果的南子披頭散,掩著嘴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被囚禁期間,她曾無數次俯瞰高台之下,想象自己跳下去自殺身亡的場景,宋公是頭朝下的,他必死無疑。
從剛才起,公子仲佗被眼前的驚變嚇得呆若木雞,其樂融融的父女之情突然化為弑君慘劇,他抬起了顫抖的手指,指著自己的侄女,自己的未婚妻子道:“你……你弑父,弑君!
南子抬眼看著失措的仲佗,他不是梟雄,隻是這場宋國大戲裡的跳梁倡優。她安慰自己道:“沒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南子此生絕不任人拿捏!”
高台門外的宮甲們則在大聲叫喊,用兵器猛烈撞門,南子知道公子仲佗的手下都在桐宮之外,他在裡麵沒有什麼力量。
她猛地起身,乘著公子仲佗呆立的瞬間,連撲帶跑地過去取下了門閂,醞釀已久的眼淚滴落。麵對驚愕的宮甲,南子渾身顫抖,像一隻失去了父親的雛鳥,她悲痛欲絕,對黑壓壓的衛士們哭訴道:
“是公子仲佗,是他將國君推下高台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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