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弑君者(上)(1 / 1)

“子泰,子泰,我聽聞吳國太子夫差說,等恢複商丘後,他要讓向氏兄弟掌權執政?”

拔營後第二天,趙無恤的兵卒開始朝蒙城進發,樂溷卻急衝衝地跑來詢問昨日之事。

“柳下蹠告訴你的?”趙無恤知道穆夏嘴嚴,看到的事聽到的話甚多,絕不可能外傳。那就隻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盜蹠了,嘿,這個家夥,又有本領,又愛出風頭,真不太好約束,得想辦法徹底壓服他才行。

樂溷頷首承認:“然,這可是真的?”

“是真的,隻可惜是夫差一廂情願。”

大舅哥急了:“晉國遲遲未發兵來援,魯國也不見動靜,唯獨你帶了兩三千人來,恐怕不如吳軍吧。”

“夫差也隻帶了吳甲兩千,要論人數,還是吾等更多一些。”

樂溷直跺腳:“但宋國與吳國相鄰,隨時能發兵入宋,吳師勇銳,連強楚也敵不過,可不是你我百乘之家能對抗的。屆時向氏兄弟便能穩坐執政之位了,可恨向巢和向魋麵對叛軍一敗再敗,孟諸決戰也未到場,如今竟白撿了正卿和次卿的位置……”

趙無恤少不得安慰他:“大兄不要那麼悲觀,事情還未定下。夫差料錯了一件事情,傷患和俘虜我讓千人在後慢慢押送,而精銳則卷甲而趨,並未耽誤行程。加上蒙城已經被陳寅家宰收複,鄭人隻想退走,沒有阻攔吾等的心思,所以吾等必不晚於吳師抵達商丘,到時候我還是會全力支持大兄為宋國執政。”

樂溷悶悶不樂地走了,柳下蹠卻不知從哪冒出來了:“叛黨大敗,商丘肯定亂成一團了。破城並不難,難的是入城後司寇打算如何應對夫差?他對宋國誌在必得,恐怕不好對付。”

趙無恤卻大義凜然地說道:“在我看來。宋之亂乃宋國內務,我和夫差前來協助姻親是義舉。掃清君側叛黨後自當歸去。該任命誰為執政,應該由宋君自己決定,旁人恐怕不好置喙。”

柳下蹠冷笑道:“司寇的意思是,吾等要和夫差約定,事後雙方都不乾涉宋國之事,一切政歸宋公?”

“然。”

柳下蹠攤手道:“那這次豈不是白跑了?就好比外出劫掠,跑了幾百裡路,打了無數硬仗。卻一無所獲,事先說好分發的帛幣也不能兌現,該對手下如何交待?”

趙無恤說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既然強行乾涉爭不過吳國,不如把自己放在一個不爭的位置上,以不爭為爭。”

柳下蹠更加不解:”何謂以不爭為爭?“

“自然是在不乾涉宋國內務,政歸宋公的前提下,暗地裡挾宋公以令宋人。”

柳下蹠吃了一驚:“控製宋公,號令宋國?且不說這事要搶得先機不易,就說宋公也是繼位十七年的國君了。素有仁名,雖然不知是不是假仁假義,總之在國內威望甚高。我聽聞樂大心雖然控製了宋城。卻未攻入宮中,就是怕激怒了國人,你如何才能操持住他?”

旁邊沒有宋人,對麵又是柳下蹠這個無君無父,不祭祖先的叛逆大盜,趙無恤也不必隱藏心思:“叛黨控製宋城兩月有餘,也不知道宋公可還安好,若是無恙,自當如此。可若是他有什麼不測……”

聽到這裡,柳下蹠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現如今宋國太子是誰?”

趙無恤淡淡地說道:“叛黨認可的太子公子地已逃竄。他與鄭人走的不是一處,鄭師徑自往西。公子地則帶著百餘殘部往商丘走,昨日便被虞喜捕獲了。”

盜蹠愣住了:“公子地被抓獲了?此事司寇為何未公之於眾?”

“自然是為了騙開商丘的城門,公子地在手,相等於有了破開商丘的鑰匙,吾等便能占得先機,當然,戰敗者是沒資格繼位了……另一方麵,司城樂氏扶持公孫糾為太子,他現在人在戴邑,由靈子照料……”

想起這件事趙無恤就惱火,據那個被俘虜的皇氏子弟說,公女南子是被宋公甲士奪回的,囚禁在桐宮內。但卻放公孫糾去戴邑,就是想讓樂大心有所忌憚,沒辦法痛下狠手弑君,讓公子地繼位。宋公真是老狐狸,可惜卻送了一份大禮給趙無恤,這就是他的底牌!

柳下蹠壓低聲音道:“公孫糾不滿十歲,他若是繼位,司城樂氏控製了他,自然也就控製了君命,控製了國人。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宋公得遇上不測,我覺得叛黨不一定有這個膽量……”

“叛黨不敢,那吾等讓宋公遭遇不測好了!”

……

意識到趙無恤想做什麼後,柳下蹠一時間毛骨悚然。

趙無恤目視柳下蹠:“我們晉國的師曠曾說過一句話,國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眾的希望。如果國君不能勝任,使民眾的生計困乏,神明失祭,百姓絕望,哪裡還用得著國君?繼續留著他坐在君位上有何用處?宋公表麵仁義,卻扶持兩黨相爭,結果放任宋國陷入大亂,無數民眾慘死,於社稷來說,他不合格。人都要為做下的事負責,樂大心和四公子叛亂,他們的罪責就是死或流亡,宋公弄亂了國家,導致兵戈四起,民眾流亡,他也要負責,壽終正寢或許就是最好的下場,也許死後繼任者還能給他一個美諡……”

通過樂靈子和俘虜們的描述,趙無恤差不多已經知道了宋之亂的前因後果。

宋公將南子視為換取利益的物件,不惜將女兒往衛國新台的火坑裡推,用一句兒女之情沒有國家利益重要也許能掩蓋過去。但他還利用南子玩朝堂製衡,結果卻玩崩了,差點波及到樂靈子不說,宋公情急之下卻隻能把氣往女兒身上撒,玩了一出桐宮之囚,真是不當人父!

這才是引起趙無恤怒意的真正原因,但當著柳下蹠的麵,他卻隻能找一個更加正義的借口。

“攻破商丘後,城中必定大亂,我想要你帶人潛入宋宮,幫我做兩件事。”

柳下蹠縱然膽大包天,不懼王侯權貴,此刻卻也聽得口舌乾燥。

如果說以往柳下蹠在趙無恤麵前還有幾分傲然,這一刻卻是真心佩服,他很想看看這個踐踏君威禮法的卿子,究竟能乾出怎樣的彌天大罪來。

“司寇想要我做什麼?”

“第一是救出被囚禁在桐宮的南子,我要她毫發無傷;第二件嘛……”

趙無恤笑著問道:“你見識廣博,應該知道公子彭生在魯桓公車輿上做下的事情。”

柳下蹠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了,司寇是要我做公子彭生,而你要做齊襄公……”

齊襄公與妹妹文薑,也就是魯桓公夫人通奸被發覺,羞怒之下,令齊國的勇士公子彭生灌醉桓公,將他拉殺於車中。雖然這比喻讓趙無恤感覺怪怪的,卻沒否認。

“然,你自命豪傑,可有膽量做下此事?”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這就是殷周春秋的秩序,上下不可逾越。

但世道變了,下克上層出不窮,平王東遷以來,臣弑君者三十六次,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這是對柳下蹠的考驗和試煉,趙無恤手下乾臟活的人不多,這個往昔大盜恰恰是最利的劍,弑君這種活,也隻有他才能沒有心理負擔地去做吧。

若是不能做,也許將這把劍早早埋葬才是好的選擇!

……

盜蹠的確有些猶豫,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背麵滿是瘡疤,正麵滿是握劍持戈留下的老繭:“我這雙手殺過貪婪的城門有司,殺過虐民的邑宰,甚至殺過不小心落入我手的下大夫……可這國君,還真沒試過。”

他抬眼認真地問道:“傳聞弑君者必遭天譴,這是真的麼?”

趙無恤對此嗤之以鼻:“我隻知道殺了晉靈公的趙穿壽終正寢,子孫繁衍不息,成了今天的邯鄲氏。”

他知道柳下蹠在顧慮什麼:“放心,你到時候隱匿身份,裝成樂大心叛黨即可,我也不想在史書上被重重記上一筆:趙無恤弑宋公!”

“蹠知之……”柳下蹠領命,隨即又抬頭看了趙無恤一眼,比起初見時,趙小司寇似乎沒長高多少,但氣勢和心思深沉卻一日盛過一日。對夫差他能暫時屈尊,對天下諸侯爵位最高的宋公,卻起了弑殺之心……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初趙無恤對他說出這句話時盜蹠心許之餘,也有幾分奇怪,一個卿子能說出此言,是刻意迎合自己的吧?

可柳下蹠現在知道了,這話的確是趙無恤本心。

他暗暗想道:“我曾入城為盜,殺死邑宰後麵不改色,當時還以為自己是群盜裡的大勇。孰料今日言及弑君,明明在司寇口中如屠一犬的事情,我卻幾度失措,真是慚愧之至。”

趙無恤不再言語,轉身看著沿著塗道向商丘進軍的兵卒,說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倘若外泄……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做。”

柳下蹠單膝跪下,上指蒼天,認真地說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個字,我甘願步公子彭生被戮於笙竇的後塵!”

他遲疑了一下又試探地問道:“我曾說過,司寇與陽虎、三桓本質上並無不同。我雖然自命為大盜,也不過是竊人錢帛性命而已,司寇你才是真正的竊國大盜……這話卻是說差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司寇非但想要竊魯,恐怕還想竊宋、竊晉,乃至於竊天下罷!”

對此趙無恤隻是輕輕一笑:“或許吧,今夜便能抵達商丘了,勉之,勉之,也許這不是死於你手的第一個國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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