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宮幽深,枯落的梧桐葉子被豎人和隸妾們掃到一塊,準備埋到樹邊的坑裡,待來年化作春泥。
園圃裡秋菊朵朵,父女踱步其間,乖巧的紫衣女兒手臂攙著戴玄端的國君父親,氣氛祥和而溫馨。但後麵緊緊跟著的宮甲和傅姆們,他們警惕的目光和凝重的表情卻預示著一切都沒那麼簡單。
宋公欒像是飯後漫步般,在談論一千年前那段充滿不祥的往事。
“世人傳聞伊尹放大甲而相之,毫無怨色,士大夫多有讚譽他的大仁、大賢。其實也僅有成湯的後嗣們清楚,伊阿衡並非什麼的賢相,而是篡位的叛臣,太甲也沒有悔過三年,而是被囚禁七年後,潛伏出桐宮,刺殺伊尹而複位!”
南子微微震動,但心中卻想道,這與現下的局麵,與我有什麼乾係?
但她還是含著笑應了下來,還乖巧地提出了問題:“既然如此,那為何帝太甲之後的大邑商世代祭祀伊尹,其規格甚至與曆代先王相等同?”
“帝太甲磨礪了七年的玉鉞,方能將一時大意的伊阿衡一舉擊殺。當時群臣震怖,但伊氏勢力已經坐大,太甲雖能複位,還是不能滅絕其宗族,隻能善待之。何況伊尹一生應當分為兩半,前半段他輔佐成湯,大功不可磨滅,所以才能受到祭祀,吾等成湯之嗣,一向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麼?南子頷首,心裡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這場內亂,究竟有著怎樣的內幕,怎麼看起來,整個宋宮依然是被父親掌握著?
宋公卻笑道:“南子。你是不是在想,千年前的桐宮之囚,與現下沒什麼乾係?”
的確沒有啊。南子垂首,這是父親的非難麼?還是在用伊尹和太甲在暗預什麼。
“孤吩咐豎人們在你房裡放一張象棋桌。因為孤記得這種趙氏卿子做出的遊戲你很喜歡,可有靜下心好好端詳過。”
南子記得,那張棋盤老早就被她摔得支離破碎,棋子們零落滿地了。
她眼淚說來就來,模樣令人憐惜:“下棋要兩個人,女兒無伴,能跟誰下呢?還望父君千萬彆將我送回去。”
宋公卻熟視無睹:“當然是跟你自己下。”
南子止淚:“我自己?”
“然,許多時候。下棋、博戲之前,最好先研究一下,對這個遊戲你有多了解。你呀,聰明絕頂,卻不會考慮長遠的事情,這就是先前設計樂大心失敗的原因,若非孤讓宮甲將你帶回,早已散落於亂兵中,後果不堪設想了!”
南子周身一凜,淚水再度湧出:“女兒……知罪了。”
“罪?何罪之有?”宋公不以為然:“站在棋盤邊的人。總會忍不住想去挪動棋子,且總覺得自己能比下棋的人走的更好。你是孤的女兒,有這方麵的天分你。可惜能勝得過你的四位叔父,卻不是蕭叔大心的對手。”
他歎了口氣:“彆說是你,就算寡人自己,做了十七年國君,光憑自己也不能將他趕下右師的位置,何況還有那四個不爭氣的弟弟從中作梗。”
……
在桐宮內的漫步,讓宋公欒想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事情:
宋國多年以來,華氏、向氏強大,把持國政。到了他父親宋元公上台後。十分忌憚這兩族,雙方矛盾逐漸激化。隨著國君地位穩固,實力增強。華向二族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決心先發製人。於是他們便發動政變,當時還是宋國太子的欒及同母弟公子辰、公子地被扣作人質,被囚禁在華氏,嘗儘了囚徒的滋味。
“在被囚的那段時間裡,兩個弟弟對孤極好,華氏用劍脅迫時將寡人擋在身後,有了食物也先讓寡人吃飽,他們撿著殘渣果腹。於是孤在裡麵與他們許下了共富貴的誓言,等到孤百年之後,當效仿殷商的舊製,行兄終弟及之法,讓他們陸續登位為君。”
他無奈地看著南子:“或許是被誰詛咒了,孤登位快二十年了,年過半百,卻依然沒有子嗣,隻有幾個女兒。當你母親有孕時,寡人還以為能得到一個太子,結果卻又不是,於是便隻能從弟弟或侄子裡選擇一個繼承君位。”
南子乖巧答應:“讓父君失望了。”
宋公繼續說道:“是,孤失望透了,但這也是命中注定,寡人當年雖許下了誓言,但幾個弟弟都不堪大任,所以孤猶豫未決。孰料他們以為我反悔,竟主動與右師大心勾結,想要逼孤速速決定太子歸屬……”
華向之亂中,樂大心功勳卓著,職位不斷攀升,宋元公沒過幾年又死了,還是樂大心將太子欒扶正的。於是他成了執政右師,開始在國內培植黨羽,四公子的靠近讓他欣喜不已,雙方很快就形成了宋國內最大的集團。
“成湯在世時,伊尹或許還沒有什麼異心,然而主少國疑,則是滋生權臣的沃土,他們一旦坐大,就會出現不臣之心。主君若是無能,就會如同太甲一樣失國,伊尹如此,華、向兩族亦然,樂大心也一樣。這便是為父要跟你說起桐宮往事的緣故了。”
南子恍然,越發覺得自己父親深不可測。
而宋公欒也不是等閒之輩,斬草除根一時間做不到,他隻能學鄭莊公放縱共叔段一樣放縱他們,扶持親信加以平衡對抗。宋公選擇的人最初是公忠體國的樂祁,樂祁死後,他便隻能借重向氏的遺族,向巢、向魋兄弟,這就是內亂前宋國政治力量形成的原因了。
“但向氏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燭,他們兄弟尚未權傾國內,就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一門兩卿還不夠,居然想一門五卿,比樂大心更加過分!寡人本想多一條看家護院的犬,孰料卻養了一頭喂不飽的狼。”
宋公欒極少和南子說實話。今天卻將很多事情坦言相告:“既然哪一邊都不足以依仗,所以當你慫恿孤將公子地送上的驌驦馬轉贈給向氏時,孤明知這會引發他們間的矛盾。但還是答應了,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父君想要他們相互鬥爭。兩敗俱傷……借重向氏擊垮樂大心和四公子,由此宋國便能政歸國君。”
宋公指著那些地上灑落的枯葉說道:“然,你知道秋日的山林麼?經常會因為積累的落葉過多而失火,所以虞人有時候會主動放一把火點燃山林,挖出防火的溝壑就能把枯葉燒儘,防範於未然。治國也得這樣,寧可邦內小火不斷,也不能日積月累。釀成像華向之亂那樣的三年大災。”
南子這下算是徹底明白了:“我自作聰明,以為操縱著向氏、樂氏鬥倒樂大心和四公子,誰料,我從始至終隻不過是一顆引火的燧石……棋盤上真正的下棋人,是父君你啊!?”
她又一次被利用了,心裡悲哀莫名,她本應該跪下讚譽他英明神武……但不知為何,她無法如計劃中那樣做。
宋公這些冷漠無情的話刺傷了她,若是父女合謀,那該多好啊。但她卻被當成了純粹的犧牲品。她本不想對他無禮,但有些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但是這場火已經把整個宋國都燒著了,甚至燒到了宮中。連你也被樂大心脅迫,這局麵,父君你還控製得住麼?”
……
話剛出口,南子就後悔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喊出了真相。
果然,被戳到痛處的宋公欒冷冷地看著她,原本寬厚溫柔的手掌變得粗糙而冰冷,捏得南子的小手生疼。
“你以為這該怪誰?”
沒錯,宋公一開始是打算利用南子激發宋國兩大卿族、公子勢力的對抗。自己好從中仲裁,利用一方擊敗另一方。然後收回權力。
但這個過程,或許是幾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隻不過南子這一劑妖媚的火種卻讓本來可控製的火苗躥得太旺。樂大心受到刺激,政變突然發動,宋國一下子四分五裂,宋公準備尚不充分,他現在能控製的,隻有宮牆之內!一國之君僅能自保,然後玩弄一些手腕而已。
“父君,你弄疼南子了!”南子想要掙脫宋公的手,卻無力脫身。
宋公卸下了麵具,將這個不聽話的女兒一把推到菊叢裡,毫不憐惜,他惱怒地指著她說道:“都怪你胡亂煽動!幸虧寡人處理及時,否則連宮室之內也無法保全。樂大心和孤的四個弟弟專注於與司城樂氏、向氏作戰,但他們並未意識到,現下在棋桌上的真正對手,是孤……”
他生下她,養大她,讓她錦衣玉食,是為了她能為宋國,為自己牟利的,可看看她都乾了些什麼?自打成年後,儘會惹禍,添麻煩!
但以宋公欒的自負,可不會承認自己對局麵失去了控製。
他指著桐宮外牆上巡行的兵卒說道:“公族之兵裡有人倒向了叛黨,但多數人仍忠於寡人,尤其是在彭城的甲士。六卿裡的皇氏同樣忠於寡人,在孤授意下保持中立,牢牢守衛宮城。孤假意授予樂大心詔書,他們也不好強行圍攻宮殿,隻能維持現狀。公子地以為自己能成為太子,但孤卻故意將公孫糾送去戴城,亂臣賊子們覺得各有其主,當然無法和解,隻能打成一團,分個勝負才行!”
南子現在覺得,自家父親有些自欺欺人了,他現在就像是被敵人破入九宮的孤帥,朝不保夕,還真以為如今宋國局勢仍在他控製之中?彭城的甲兵遠水解不了近渴,皇氏真的那麼忠誠,國人真就那麼可靠?
出於那份淪為犧牲品的報複,她不吝於揭露其中真相。
“如今的局麵比華向之亂好不到哪去,我被囚於桐宮之前,聽聞樂氏、向氏、蕭叔大心都向國外求援。周邊諸侯也參與進來的話,父君,請客容易送客難,這場大亂你打算如何收場?”
宋公卻自信滿滿:“隻要齊、楚、吳、晉不參與進來,其餘都能被帛幣禮送,若是不識抬舉,則號召國人驅逐。過去一個月裡,蕭叔大心得到了鄭、衛的援軍,而司城樂氏和向氏則裹挾了宋的附庸薛國,還得到了曹國、趙無恤的支援……”
“趙子泰也來了!?”倒在花叢中的南子心裡一陣激動,自己向他發出的求援,起到作用了?亦或是,他是為了救援樂靈子和司城樂氏才來的?不知為何,本來一片絕望的未來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宋公不以為意:“來了又怎樣?兩邊的兵力,蕭叔大心得到了鄭、衛支援,而向氏之兵尚未完全抵達,他們的人數可是樂、趙的兩倍有餘!寡人得到消息,明日,雙方便將決戰於孟諸了!”
……
深秋時節,宋地已經是草枯黃,樹葉落,蟄蟲都鑽進了洞穴,並都用泥土封塞洞口,準備進入秋冬的安眠。
商丘東北五十裡處,有一片方圓十餘裡的水澤,名曰孟諸。
時人曆數天下的湖澤,有曰:“魯有大野、晉有大陸、秦有楊陓、宋有孟諸、楚有雲夢、吳越之間有具區、齊有海隅、燕有昭餘祁、鄭有圃田、周有十藪。”
而趙無恤正身穿甲胄,縱馬立於湖澤乾枯的蘆葦之畔,望著大雁南飛,他不由歎息一聲,白氣從口中呼出。
“南子啊南子,你究竟在哪?”
這時已經是季秋九月,拂曉時分,柳星位於南天正中,而南子失去音訊,也已經超過一個月了。
樂靈子覺得是自己的失策害了南子,整日悶悶不樂,趙無恤也沒法安慰她,因為宋國的內亂愈演愈烈。搶割秋糧常常引發小規模的戰鬥,而戰鬥又迅速演變為戰役。
期間,經過半月休整的騎兵大顯神威,人數也補足為滿編的一旅,有了馬鐙後他們的作戰能力更加出眾,千人以下的戰鬥,隻要有騎兵參與,樂、趙一方基本是有勝無敗,宋國叛軍的人數在不斷被削減。
樂大心和四公子憂心忡忡,每天都有被擊敗的兵卒退入商丘,這對於他們控製宋公,整合國內各大夫極為不利,在糧食收割上也落了下風,所以他們迫切需要速戰速決。
所幸就在此時,在樂大心願意割讓隙地的祈求下,得到齊人囑托的鄭國發兵加入。樂大心又許諾戰後立刻將宋國公女嫁予衛侯,還能捎帶上擅長醫術的樂氏淑女為縢妾,於是衛侯亦讓主動請纓的公子朝帶兵來助陣。
有了外援後,樂大心、四公子一黨開始發起反攻,擊敗去商丘附近搶割秋糧的司城樂氏一次,順勢奪蒙邑,又向東進軍,擊敗向氏一次,奪邑兩座,向氏隻得龜縮。
總之,內亂的試探期慢慢結束,宋國的兩大勢力離再次決戰越來越近了。
於是乎,就有了這場在孟諸邊上的相遇和碰撞。
就在這時,有急促的馬蹄踩著湖岸邊的水花奔馳而來,是騎兵的旅帥虞喜帶回了敵軍的消息。
“司寇!已經查探清楚了,從旗號來看,鄭軍有五千,衛軍有三千,而宋國叛軍也有五千之眾,已經拔營起身,要朝這邊列陣推進了!”
趙無恤頷首,看來這場決戰在所難免了。他心裡算了筆賬:這邊趙兵有兩千人,樂氏還剩三千,曹軍有兩千,司馬子牛帶著一千向氏兵來助陣,合計八千……
這意味著,趙無恤將要麵對合計一萬三千的敵軍,而且這次的新敵人,鄭國,正是他們前兩次輕鬆擊敗了樂氏和向氏,可不太容易對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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