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在大野澤西岸打了一個大勝仗,當遲來的合圍終於實現後,群盜的士氣崩潰了,柳下蹠失去了對局麵的掌控,他們群龍無首,登無鬥誌,四散逃跑。被穆夏、虞喜、冉有四麵截殺,一成死傷,九成望風投降,隻用了一刻時間就結束了戰鬥。
戰後檢點戰果,前後斃、傷敵人七百餘人,俘虜兩千餘,三千多人的盜寇隻逃出去了不到三百人。
隨後又整頓了下隊伍,清點己方的傷亡。武卒和邑兵、亭卒傷兩百,死六七十,這是個輝煌的戰果,但還是讓趙無恤有些心疼。
逃出去的兩三百盜寇大多順著泥沼逃進了湖中濕地裡,那是一條死路,泰半都得被泥漿陷沒。因為對黑色泥潭裡的情形尚不太熟悉,為避免無謂的折損,趙無恤沒有讓人追擊。
除卻這個原因外,還因為此次圍獵他最在意的那頭猛虎已經落網,正等待趙無恤查看,所以對漏網的小魚小蝦提不起興致。
無恤麵前的被綁之人身材高大,發髻散亂,偏朝一邊的臉上塗滿黑泥,身上穿著一套緊密黑色甲衣,和衣衫襤褸的群盜區彆明顯,據旁人指證說,這就是盜寇的首領柳下蹠。
居高臨下,趙無恤曉有興致地看著此人,雖然他並未想好如何處置。
以他從柳下季處、孔門弟子處,還有親身對敵後對柳下蹠的了解來看,此人是他來到魯國後最頭疼的對手,眼界、膽識、對局勢的判斷都屬於上等,可謂是大智大勇之輩。如果能降服之,或許能當王霸之才來用,若是殺了,實在有些可惜。
可若是不殺,卻礙於卿大夫和領地國人的輿情,不太好收歸麾下。這就關係到階級的問題了,春秋晚期貴庶對立,後世“要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情況基本不可能出現。
何況此人桀驁不馴,還破天荒的提出了口號綱領,大有從小盜轉化為“起義軍”的架勢。如今雖然落敗,但依舊是大野澤周邊的一麵旗幟,若是放虎歸山,短期內或許恢複困難,但他日形勢合適時振臂一呼,再掀起一陣巨浪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為大澤周邊各邑士大夫的德性趙無恤最清楚不過,每年的苛政都造成源源不斷的人口逃竄進去,不比趙無恤徠民收編的少。
他收回了思緒,輕咳一聲道:“讓他抬起頭來。”
“柳下蹠”被五花大綁,幾名軍士用粗壯的手將他按在地上朝無恤下跪,對他絲毫不客氣,這會一袋冷水從頭上澆下,使得這個高大的漢子也打了一陣寒顫。
不過當“柳下蹠”被兵卒們揪著頭發抬起臉時,看著那張布滿疤痕的臉,那雙忠勇有餘,卻無甚智慧的眼睛,趙無恤卻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柳下蹠!”
……
時間回到一刻前,麵對即將合圍的武卒,盜蹠陷入了絕境。群盜們望風而降,還有不少人想回過頭來抓了他去獻給趙無恤,好謀一場富貴。
“我今天便要死在這兒了麼?”
他在幾名親信的護衛下且戰且退,退到了灌木叢生的泥潭邊上,這已經吞噬了不少屍體的葬場讓人無法下腳。
“你過來。”他眼見突圍無望,便喊了一個親信到身邊,握著劍對他說道:
“我柳下蹠此生佩服的人寥寥無幾,其中之一便是楚國左司馬沈尹戍,他在柏舉之後與吳軍連續作戰,三次負傷,終於在雍澨戰敗,傷重不能再戰。因為他過去曾在吳國為臣,與吳王、伍員、孫武等相識,不願被俘受辱,便要求他的部下割下他的頭偷偷帶走。我今日欲效仿之,屍首兩處,讓趙小司寇認不出來,也好過懸首示眾於鄆城樓闕上!”
說完便要學習這時代楚國貴族戰敗的傳統,當場拔劍自刎了。
親信們見狀,登時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加以阻止。
有個身材和他相差無幾的人說道:“想當年將軍初入大澤時,也沒少遇挫,幾次孤身而逃。如今在東原島上還有兵卒兩千餘,船隻數百,焉知不能再起,怎可說這喪氣話。小人等向將軍委質效忠過,乃是將軍之臣,君辱臣死,不如將軍與小人更換衣物甲胄,再從泥灘遁走!”
盜蹠感動至極,卻又麵露遲疑,親信們眼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急急喊道:“還請將軍速速離開,隻求將軍他日攻城略地,不要忘了誅無道之君,伐貪鄙大夫,均貧富,等貴賤的諾言!”
於是乎,換上盜蹠衣物的那高個大盜就這麼成了他的替身,在臉上抹了把泥後代替盜蹠被俘,非但趙無恤一眼看透,在露出真麵目後,連俘虜他的那些投誠盜寇也說不是了。
至於真正的盜蹠……
“柳下蹠即便逃走,也可能死於亂箭馬蹄之下。”
提及這個問題時,在趙無恤麵前,那跪地的盜寇哈哈大笑道:“將軍水性極佳,能在泥中屏息半刻之久,此時想必早已魚入大湖,暢遊天地,汝等豎子焉能找到他!”
聽聞柳下蹠換裝潛逃,眾人麵色沉重,跟在趙無恤身邊當傳令官的闞止跺腳可惜不已,冉求更是下拜請求責罰。
“都是求沒有掩蓋好行蹤,若是早早合圍,定能生擒柳下蹠!”
雖然今日之戰未能獲全功,但趙無恤也不遷怒,他擺了擺手,讓眾人起來,轉而朝那被縛的盜寇說道:“小小盜寇也敢自稱將軍,我且問你,用你的命換柳下蹠的命,真就值得?”
那盜寇梗著脖子道:“小人之命如草芥,將軍之命如岱夫!如何能比!”
眾人大怒,紛紛申請將此人梟首示眾,但無恤嘿然:“縛虎難矣,我與柳下蹠欲相見一場殊為不易。客人遠到,卻不告而彆,何等失禮,必須派人追趕挽留,邀他去鄆城喝幾盞新釀的魯酒才行。”
他嚴肅了起來,下令道:“虞喜,速速派輕騎士沿湖岸搜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其餘人速速甄彆出這些投降盜寇的成分,查清楚他們都來自哪些島,島上主事者是誰。隨後派遣繡衣使者執我符節乘舟渡湖,力求每個島都走一趟,就說盜蹠已滅,魯國小司寇可以免從犯者死罪,勸他們早早帶人出湖歸降,若發現盜蹠下落,一並帶來定有重謝。”
一陣唯唯諾諾後,軍吏們各忙各的去了,趙無恤目光轉向了那麵色一下子蒼白起來的盜蹠親信:“至於你,也罷,我也不要你的草芥之命。鬆綁,給他一艘船,讓他去東原島見柳下蹠,為我帶去一封信件。如果那大盜真活著,並能將我如此多份的‘邀請’一一躲開的話。”
……
劍刃刺入魚兒那薄薄的軀體中,死命一擰,它的尾巴和肌肉猛地繃緊抽搐。
隨著溫熱腥臭的血液逐漸滴落口中,柳下蹠指間的顫抖也逐漸停歇了。他的胃竭力壓榨著銀魚的生命,直到最後一滴汁液被他吮吸殆儘,至此,那條魚也隻剩下了骨頭,他這才伸出舌頭將嘴邊的鱗片舔入口中,結束了兩天來唯一一頓“朝食”。
血腥味從胃中蒸騰起來,喉嚨自做主張地出一聲低沉的吼叫沉悶,悠遠深長。
這種聲音柳下蹠似曾相識,記得六七歲時,還是個野種的他躲在大澤邊的樹上看幾名夷人獵手圍捕一頭受了傷的孤狼。那狼陷入絕境,低沉吼叫,和他現在的處境何其相似。
那狼最後死了,身上紮著數支箭,被獵人們分屍剝皮。
“可我不想死!”柳下蹠心中的求生**從未如此強烈過。
他在大野澤西岸的戰鬥接近尾聲時,換上了親信的破衣爛衫,摸著屍體爬走。他站在潭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蹲下趴倒,像隻巨大變形的蠕蟲似的,慢慢潛入了齊胸的泥沼汙水中。
他甚至讓麵孔也全部漫過泥漿,屏住呼吸,以極其細膩的方式遊動,直到脫離了武卒們的視線,他才冒出頭來。接下來按照這方法繼續前行,劍的重量恰好讓他不至於浮起來,劃動著水底的淤泥朝著記憶中的方向移去,鮮有人知道,這個泥潭通向一條因雨季而形成的臨時小河,小河又注入大湖之中。
他就是以這種方式避開了大索,離開了湖岸,隨即以精湛的遊泳技藝橫穿數十裡水路,來到了群盜們控製的一個島嶼上。
在這裡,柳下蹠受到了“島主”的熱情招待,熱情到了反常的程度,他這才多留了一個心眼,連夜偷了條船遁走。果然,那些殺豬宰羊的繩子其實是用來捆盜蹠的,和盜蹠登島擦前擦後,這位島主剛剛向趙小司寇派來的使者叩首降服。
他就在這眾叛親離的壓抑心情中花了兩天時間,以生的魚、鱉為食物,愣是撐回了東原島。
這時候,盜蹠已死,或者已經被捕獲帶往鄆城的消息正在島上瘋傳,除了東原島外,大野澤許多島嶼響應了趙無恤的招降,盜蹠經營多年的勢力隱隱有全盤崩潰的趨勢。
好在他的歸來穩住了東原島上的一場嘩變,讓各島順風倒的局麵稍稍一緩。
晚秋的冷風吹麵,換了一身甲衣的柳下蹠神情恍惚地站在站在山巔,望向西麵。即將日落,浪濤不倦的隆隆拍打聲依舊,大湖憤怒時蘊含的力量還是那麼驚人,可他的力量卻比起戰前大為縮水,至此,盜蹠手裡控製的人口和兵卒已經少了了一半。
不時有船舶駛來窺探,卻不靠岸,而是與漁港和蘆葦叢裡的長船隱隱對峙,那是已經投靠趙無恤的各島匪首,或許船上就有趙無恤的使者。
“所幸我早有準備,將多數船舶,乃至於好幾個島主、洞主的家眷集中到了東原島上,讓他們想投降卻又忌憚。所以還有千餘青壯能為我所用,但我至多能撐幾個月,入冬後缺衣少食,若是碰上雨雪天……”
他的威望已經跌倒了最低點,再也無法維係下去了。
到那時,鄆城的一間粥棚都能勝過雄兵五千,他,還有他的苦心經營的勢力隻有分崩離析一途!
漸漸地,世界色澤暗淡下去,他看著湖麵上起了薄霧,夕陽的曙漸漸消散,雲層變得和他的心情一樣灰蒙蒙,綠色的的湖澤化作黑暗的深淵,島上的懸崖縫隙間冷風嗚嗚吹響,像極了老婦人在為未歸家的丈夫兒子哭泣。
就在這時,柳下蹠得知那個替他被俘的親信劃著小舟回來了,還帶來了趙小司寇的親筆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