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蹠覺得,自己又到賭一把的時候了,一如他當年孤身逃出魯城的那一夜。這次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配合著齊晉魯衛混戰的時機,占幾座城自立算了!
“到時侯我為將軍、邑主,將伐貪婪之邑,誅無道之君,均貧富,等貴賤,耕者有其地,而無賦稅之虞!”
盜蹠話音剛末,整個漁港數千人一下子沉默了,腦子裡在努力消化這驚人的信息,從古至今,有無數支“盜”遍布九州,但多半驟興驟滅,卻從來沒人提出過類似的綱領。
“柳下蹠!”忽然有人跳了出來,指著他叫罵。是一位地位僅次於盜蹠的“師帥”,他占據了湖北麵的一座大島,上麵有人口數千。
“你的理智全在去年那場大敗裡丟光了?連湖岸都保不住,憑什麼去奪取城邑?到那時,恐怕會引來諸侯圍攻,死無葬生之地!”
連續的失敗和困境讓盜蹠在群盜中的威望一跌再跌,這也是他不能再坐待的緣故,必須有一場勝利來鞏固他在大野澤說一不二的地位。
柳下蹠反唇相譏:“難不成師帥的島上還有埋人的土地?夠埋你,可夠埋在場的千餘部屬?師帥,你與我一樣身經百戰,可在場眾人除了我,還有誰曾踏入過魯城公宮,還有誰更懂諸侯形勢。我曾是卿大夫們的座上賓客,知道他們有多貪婪懦弱,我也曾潛藏民間,知道庶民的苦楚,隻需登岸後振臂一呼。活不下去的野人們會首先響應,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然後是隸臣、國人……”
那師帥啞然。聲音頓時軟了下來:“那吾等要攻打何處?”
“首攻鄆城。”
“什麼!”那師帥大驚,“為何要去鄆城,吾等在水中尚能一戰,上了岸,哪裡是趙兵的對手?”
“大野澤周邊,最富庶的當數鄆城,其地一歲二熟,秋收後倉稟裝得滿滿當當,粟稻都要溢出來了。更何況。我在邑中還有內應,所以知道其虛實。”
雖然趙無恤手下負責徠民的吏人排查甄彆極其嚴格,但依然有不少盜蹠安排的親信混了進去,不時會傳出一些消息,盜蹠兩相對比,以判斷大澤西邊的情況。
“我聽聞齊晉交戰於夷儀,趙無恤在鄆城的兵卒大半被抽調去了齊魯邊境上,此城空虛,大可乘虛而入。搶掠各鄉裡倉稟的糧食後。吾等便可足兵足食,但此邑城堅,恐難攻下,不可久留。接著南下衛國濮南地。攻略巨野等一二城邑,等衛國也卷入戰亂,顧不上吾等時。便能長期占有了。”
偷竊之前,判斷情況以決定是否可以下手。為智;能猜出房屋財物的所在,為聖;行動之時。一馬當先,身先士卒,為勇;盜完之後,最後一個離開,為義;把所盜財物公平分給手下,為仁。
智、聖、勇、義、仁,這便是他柳下蹠的“道”!
多數人信服了,那師帥卻不聽,他早就想脫離盜蹠的掌控,於是便拔出了腰間的短劍,孰視周圍眾人道:“也可能被箭射死在城郭之下,你要去便去,乃公可不會陪你送死!二三子,不願去鄆城的就隨我離開……”
在場一部分人雖然對等貴賤,均貧富,耕者有其地的口號心動不已,可對鄆城兵卒卻心存忌憚,聞言也打算風隨雲動了。
然而,話音未落,一支毒蛇般的利箭便穿透了那師帥的喉嚨,滾燙的鮮血濺了旁人一臉。
巨大的岩石上,柳下蹠粗壯修長的雙臂挽著弓,弓弦還在微微震動。
“在我麵前拔尺刃者,死!”
盜蹠身後的親信們也紛紛弓箭在手,或是在投石索的皮囊上放入圓石,對準了那師帥的屬下。
“敢不從將軍之命者,死!”
柳下蹠果斷射殺了那首領,壓製了一場分裂,在場群盜愣了半響,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隻聽得到遠處幾聲水鳥的啾啾鳴叫。
“小盜如果想要發展壯大,成為大盜,成就一番大事業,就必須采取聖人之道,否則,就隻能成為蠅營狗苟的鼠輩之賊!從堯舜至今,可有哪一支盜寇有我如今的規模和成就?隨我搏一把,汝等就能重新登岸,後半生享受衣帛美食。”
他再揮手,老倉吏帶著眾人打開了盜蹠帶來的所有箱子,這次可不是糧食和農具。搜遍東原島,能湊齊的所有錢帛財物呈現在旅帥、島主和洞主們麵前,撲上去雙手攫滿絲帛的匪首第一個喊出盜蹠的名字。
“蹠!吾等願隨將軍登岸,人者有其田!”
盜蹠之徒,他們一向如此稱呼自己。
“蹠!”那些從魯衛宋等國逃來的有地國人喊道。
“蹠!”接著是野人、氓隸、本地的土著夷人。
“蹠!蹠!蹠!”呼喊不斷蔓延,不斷增強,終於變成咆哮。聲如雷霆,震撼島嶼,好比雷神在翻卷烏雲。
上千個嗓門在高呼柳下蹠的名字。
按照柳下蹠的想法,此計若成,退則可以帶著人口糧食退入大野澤,進則可以逼著這齊魯衛晉幾家勢力招納他做一個大夫、邑宰,至少能讓手下人活過這個冬天。
若是形勢再好點,甚至可以獨立於諸侯間!
到時候,他柳下蹠,就能從竊針線的小盜變成竊城池邦國的大盜!
……
九月下旬的一個淩晨,乘著尚未消散的夜幕,數十艘長船,百餘小舟緩緩靠岸,兩千憧憧黑影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鄆城東麵十餘裡的湖岸。
柳下蹠之所以選鄆城,也是無奈,因為衛國那幾個臨近湖澤的小邑他春夏時才搶過幾次,現在恐怕沒多少餘糧。中都、闞邑近來防備嚴密,隻有鄆城這邊因戰爭調動的緣故鬆弛下來。若不抓緊時機搶上一波,再過些天。機靈的趙無恤恐怕會將這漏洞填補上。
他知道這是在冒險,可若不讓手下人吃飽。如何攻城奪邑?
盜蹠白天時放出探子上岸窺視,居然隻有一人遭追捕,其餘都返回彙報,說是鄆城防備已經抽調一空。這在兩個月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越是如此,盜蹠越是感覺情況有些不對,所以刻意將一半的人留在了島上,自己隻帶三千餘來抄糧。
才剛登岸,他們便被高達數丈的烽火燎台發現了。
烽燧白日用煙。晚間用火,於是乎火光點燃,瞬間傳到了下一處,湖岸邊連綿的烽火陸續亮起,盜寇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
有盜寇慌張地說道:“將軍,吾等已被發現,不如撤吧!”
“不,熄滅燎火後繼續深入。”
手下們不知為何,盜蹠解釋道:“趙氏子狡詐。我最初覺得這次鄆城空虛是他的計策,可若真想誘吾等深入,烽燧便不會燃起。如今反倒說明他沒留後手,何況燎火雖燃。但裡麵留守的人卻逃得一個不剩,這要換了以前,他們定然會堅守抵抗。等待援軍。此番棄逃,是因為他們知道。不會有人來援了……”
輕易拿下幾座空空如也的燎台後,膽大心細的盜蹠讓人留下守候。若是有什麼異常,立刻點起黑煙,趙無恤用來對付他的利器,反倒為他所用,成了最好的撤退信號。
盜蹠繼續帶著人往內陸而去,一路上先是沼澤,然後是稀疏樹林,最後是收割完畢,隻剩下秸稈的水田旱地。
靠著湖澤之利,鄆城是魯國為數不多以水稻為主要作物的地方,想到馬上就能吃到黏黏的黃白米飯,這個月隻在東原島上吃過唯一一次飽飯的群盜們頓時口水連連。
靠近第一個鄉時,盜蹠也和他的內應碰了麵,帶路者是個打扮成流民來投鄆城的親信,已經潛藏了大半年。
內應道:“我聽人說,趙小司寇要在北邊與齊人開戰,亭卒被去廩丘,連青壯們也充當勞役,運送糧食去往北邊,鄉裡中隻剩老弱婦孺。方才看到烽燧,得知將軍來攻,亭長、裡長便帶著人投鄆城了,如今周邊幾個鄉裡就像是門戶大開卻無人看管的府庫,任由將軍取用。”
這個內應在鄆城為邑寺耕田,他裝作老實本分,自稱從未殺過人,漸漸得到信任。於是入秋時便從氓隸被提拔為小小農吏,負責管理來投的流民。所以他對這一帶熟門熟路,帶著群盜沿塗道走了一截,然後上了小路,經過一個人去屋空的亭舍,轉往路邊的鄉裡中去。
到了鄉裡中,諸人齊齊動手,如狼似虎般一家家闖入,摔釜砸鬲,翻個底朝天。
盜蹠警惕地四下觀察,和那內應所說不差,鄉中並無多少人,仿佛搬遷一空似,因為走得匆忙,連糧食都沒來得及帶走。通往鄆城的路上,還有不少散亂的車輿,上麵載著沉重的麻袋,戳來一看,竟是白花花的稻米!
盜蹠十分滿意,眼前的光景,讓他心裡篤定這是趙無恤的紕漏而非計策。搶完這個鄉裡,尤覺得收獲不多,讓諸人分散轉戰彆處,繼續搶掠。
“不要隻看外邊的東西,要往裡邊去,看看有沒有地窖之類!仔細點才能搜掠到東西!要是搜掠不到,今晚汝等就挨餓罷!”
他們距離湖岸越來越遠,先後換了四五個裡,直搶到日上三竿。
兩三千多人大多都搶到了點東西,肩扛手提,有的人連竹矛都扔了。路上不時遇到彙合過來的同行,道左相逢,皆興高采烈,碰見熟人,往往還會彼此詢問幾句收獲如何?有搶到好東西的便拿出來得意洋洋的給對方看,遇到慷慨的,還會說回島上後請對方吃飯。
盜蹠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就在他一聲令下,準備帶著諸人歸去時,湖邊的烽燧台卻突然冒出了煙霧!
蒼藍的天空中,一股灰黑色的細長孤煙垂直而上,在半空遇到一陣橫風,頓時消散了一半,後續再無煙霧,大概是被人熄滅了……
盜蹠知道,那是他留下示警的烽燧,頓時一驚:“不好,有圈套!”
可來不及了,不時有人來報說在鄉裡村落遭到襲擊,周圍的丘陵、樹林裡突然殺聲四起,湖岸方向的曠野上則煙塵大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