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鞅帶領趙兵氣勢洶洶抵達濮陽城下後,衛軍膽怯不敢與之在郊野對戰,便退入了高大的牆垣之後,知伯大軍隨即渡河參與圍困,但隻是圍而不打,隨後不斷派行人入城勸說衛侯元回歸晉盟。
衛侯最初口氣很硬,誓要留在齊盟之內,打定主意要和晉國為敵了,濮陽粟支一年,有兵卒近萬,完全能夠防守住數萬晉軍的圍攻,足以等待齊國援軍到來,或者晉軍為了救魯而東進。
不過他手下的卿大夫們卻沒有這份玉石俱焚的心思,他們中很多人的領地都在大河以西,與晉國利害關係複雜,所以不斷進諫衛侯服軟。過了兩天,東麵傳來齊國廩丘援軍在甄邑被一支晉國“偏師”擊敗退走的消息,衛侯大驚失色,現如今東西兩麵受敵,原本期盼的援軍沒了影子,他也有些撐不住了。
“大國不務德,而以力爭,衛乃小國,朝齊暮晉也是無奈,也罷也罷,大不了在晉國退兵後,再向齊侯賠罪。”
於是衛侯便派人出城請平。
晉軍這次侵衛的戰略任務完成了一半,接下來隻剩下響應魯國的求援擊退齊軍,便能重新在這場爭霸裡占據上風。
於是知伯留軍濮陽,監視衛國履行新的盟約,而中行寅沿著大河南岸東北行,去解救被齊人圍困的晉國前沿堡壘夷儀。趙鞅則整軍東進,目標正是被“義軍”攻下的千室之邑甄地,再與圍困魯國西鄙的齊軍對峙。
混雜著趙氏族兵,以及不少晉國大夫私屬的萬餘人沿著濮水河東行,此水波光粼粼,遠望如一條銀白的帶子,岸邊柳樹低垂。離岸不遠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
沿途衛國小邑已經得知晉衛和平的新消息,但仍然閉門警惕,隻是按照衛侯使者的吩咐。提供部分人力糧秣,防晉軍跟防賊似的。畢竟此*紀不佳是出了名的。
趙鞅身穿戎裝,甲胄未卸,扶著劍站在戎車上,中軍司馬郵無正禦。
接近甄邑地界後,沿途道路兩邊的田中黍麥青黃相間,已有二尺餘高,長勢喜人,田中不時見有農人勞作。與大河西岸和濮陽一帶被晉軍肆虐的衛地相比,這裡竟好似不聞戰事,如世外之地。
這令趙鞅、郵無正等十分驚奇。隨行的狼盂大夫竇犨說道:“我本以為趙氏君子攻略此邑,定然是經過一番血戰的,卻不料竟是這一番太平之景象!”
正說著,負責斥候探路的侯奄張伯甫遣人來回報,說是前方十裡處的廬舍有人打著趙氏的玄鳥旗在等待。
趙鞅在車上捋須道:“定是吾子,全軍加速前行!”
待到漸漸看得見前麵低矮的塗道廬舍時,那邊果然有百人的整齊卒伍在列隊相迎,遠遠就有人乘車過來。上麵的主人還在不停踮起腳拭車而望。見到趙鞅後,那位身穿白底黑玄鳥紋服飾,戴玄冠的少年君子麵色一喜。便從車上一躍而下,兩步並作三步,在趙鞅戎車前下拜。
他聲音有些哽咽:“不孝子無恤拜見父親!”
趙鞅望著地上不顧道路泥濘,毫不猶豫地稽首下拜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
時間已經接近六月下旬,距離趙無恤作為小行人離開新絳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期間出現了巨大的變故。趙鞅麵對五卿的一致聯合驅逐無恤,竟然無力與之對抗,隻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如今範鞅大病。知伯隱忍,將不少政事分予中軍佐趙鞅處理。他也漸漸開始扭轉劣勢,獲取了不少權力。
趙鞅同時開始積極為在外的庶子謀劃。試圖再次通過公議讓他歸來,但五卿,尤其是死了兒子的範吉射對趙無恤已經生出了忌憚之心和恨意,在這件事上與趙鞅意見相左,幾次公議都以爭吵而告終。
不過叫他安心的是,趙無恤也並未坐等,他漸漸在宋國有了立足之地,並在晉國攻衛的大勢中奪取了甄邑,間接幫了晉軍的大忙。看得出此子並未因為被逐而灰心,而是在奮發直上,這讓趙鞅比起在國內時,更加覺得此子不俗,隻是連趙鞅也有點摸不透,看不懂他未來的道路會怎麼走。
趙鞅心中暗暗想道:“《泰卦》雲,無平不陂,無往不複,艱貞無咎,勿恤其孚,於食有福,誠載斯名。”
無恤之名,暗示著凡事都有反複波折,這並非趙鞅取的名字,卻仿佛一個預言,此子在過去兩年裡大起大伏,竟然頗合此意。
“起來罷,蹬車與我同行。”趙鞅心情複雜,有激動也有遺憾,出口卻是輕淡無比。
“唯!”
車軲轆緩緩滾動,趙無恤上車後侍候在車右位置上,趙鞅斜目望去,隻見無恤白色的深衣已經臟了一大片,他長相早熟,所以麵容比起大半年前沒有太大變化,隻是曬得黑了一些,也多了幾分堅忍和成熟。
“一晃眼,你很快就要虛歲十六,英武精悍之氣更勝往日了。”
父子二人一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過去半年發生在宋國曹國的事情趙鞅通過簡牘往來已經比較清楚,他感興趣的是甄之戰的經過。
“奪邑之戰取巧,但廩丘齊軍戰力不俗,你竟然能以五百之眾擊潰三倍之敵,甚至還能俘虜近六百餘人,著實不易,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子?兩個月就將半數新募之卒打造成了一支強軍。”
趙無恤謙遜地回答道:“好讓父親知曉,兩個齊兵可以輕鬆對付三個新募的武卒,因為彼輩邦國富足,裝備不差,且擅長技擊,還有數次征召的經曆。但是,一百名武卒不會懼怕一百名齊兵。兩百名可以打敗相同數量。五百名武卒可以輕鬆擊潰一千五百齊兵。戰勢、紀律和陣法的作用就是這樣大。”
“戰術、紀律和陣法……不錯,吾子已經是一個知兵之人了。”
趙鞅聽了戰役的經過後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前方的郵無正也在不斷頷首。
“能將下臣所說的齊人特征和應對之策靈活利用,君子可謂善用兵者也。”
趙無恤口中謙虛,眼睛卻瞥向了在路途左右遊弋的趙氏輕騎士,這是一支仿照成鄉輕騎而組建的新兵種。從裝備到選士幾乎完全複製。他們人數不過百人,騎手也多選圉人、牧人以及晉陽一帶的戎狄擔當,總算是一個好的進步。提前兩百年推廣胡服騎射的趙氏會帶給這個時代怎樣的變動?著實令人期待。
他雖然不在國內,但之前在成鄉打下的基礎卻在持續發揮作用。成鄉模式現在已經漸漸在下宮和晉陽推廣開來。據張孟談說,亭驛遍布道路,代田法被廣泛利用在春種上,趙瓷也一窯接一窯地開燒,為趙氏賺取源源不斷的財富,有了底氣後好推動趙鞅謀劃已久的新畝製改革。
而另一方麵,對於趙無恤在甄之戰裡玩出的新花樣,趙鞅讚歎之餘卻也清楚。要實現大量職業募兵的前提是財源充足,現在趙氏還無法承擔得起大規模的武卒。
他望著這片廣袤而肥沃的濮北平原道:“為父便實話實說了,此次攻衛你奪取甄邑,擊退齊國援兵,算是立下了一份功勞,但還遠遠不夠。支持你歸國的隻有國君,其餘五卿則會極力阻止,這份功績還不足以說服他們,往後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趙無恤一時沉吟,好在他和張孟談商量時已經料到了這種情況。
父子對話間。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有跨劍結伴行的衛人青壯,有帶著孫兒的老人,亦有提著水甕的婦人。這些都是甄地的土著。又有許多塵土菜色、扶老攜幼之人,應是從西邊逃來的流民,看到晉軍通行,田間的農人起身觀望,路上的行人、流民則像是見了鬼似的紛紛躲避。
有軍吏打馬來請示,是否要按照以往的規矩就地劫掠,將這些衛人拴上繩子,帶回晉國去充實趙地晉陽。
然而,卻被趙無恤阻止了。
“不可!甄地如今已經歸附。懷柔處之便能將其徹底收服,大軍沿途所需的糧秣和人力。小子已經讓當地氏族和各小邑提供,若是肆意劫掠。反倒會激起不滿。”
在奪取甄邑後,趙無恤並未親自派兵進駐各小邑,隻是借甄氏之手將其勸服歸降,提供部分糧秣即可。到了甄之戰後,他便挾戰勝之威,果斷分派一兩之眾進入,徹底控製了甄邑周邊。
但在大棒之後,用上的卻是胡蘿卜,趙無恤並未橫征暴斂,而是出府庫錢帛平價購買,並允諾事後還能從陶邑買糧來補充,絕不會讓這個冬天無衣無褐。
聽聞此言後,趙鞅好奇地看著兒子:“你莫非想在此地長久停留?”
趙無恤微微一拜道:“正是,既然無法立刻歸晉,小子便想將甄地作為暫時的立足之地!”
趙鞅恍然,原來奪取甄邑,並非簡單配合晉軍攻衛獲取歸國的功勞,不過想要占據一個有主的城邑,可沒這麼簡單。
他皺起了眉:“你可知道,衛國如今已經請平,按理說,此邑也應該歸還衛侯才對。就算為父強行將此邑賜給你,想獨立於濮水,區區千室之邑如何存活?即便你的兵卒能以一敵十,夾於齊、衛、魯、曹之間也無法自保。”趙鞅覺得這並不是個好主意。
無恤笑道:“小子怎敢獨立於諸侯,隻是想請父親做主,讓無恤能以甄邑入魯,做魯國的大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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