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聞戰不懼(1 / 1)

春秋去古未遠,氏族軍事製度有所殘留,所以國人大多十分尚武。正所謂“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平日也有各卿大夫和城邑主組織的春搜、夏苗、秋獮、冬狩四次例行的“軍事演習”,好讓國人不忘武備。

此外,還要加上三老不時舉辦的鄉射禮,國人習武和訓練的頻繁程度,都是後世曆朝曆代無法比擬的。所以,在政變或內戰時,往往這些家中藏有武器的“預備役”國人投靠哪邊,哪邊就能成為勝利者。

這是從西周幽王時豐、鎬兩京“國人暴動”,到晉國曆次卿族鬥爭給趙無恤留下的刻骨教訓。

所以在四子分封時,趙鞅才會那麼強調要善待國人,他們對趙氏的態度,決定了這個家族的壽命和未來的前途。

成鄉的條件還要更好一些,趙無恤模仿了一些秦朝的製度,所以對基層的控製十分嚴密,大宗的氏族被削弱了。

另一方麵,他卻又極力提倡單家獨戶的國人們習武習射,甚至將因為下宮大量精銳兵器運入,而淘汰掉的陳舊劍、戈、弓矢等,賤賣送給了他們。

因為趙無恤認為,在後世的中國,曾經長期陷入“防民甚於防備寇”的怪圈。朝廷宣稱“俠以武犯禁”,收繳民間兵器。雖然統治得到了暫時的穩固,卻使得百姓羸弱,疏於訓練,一旦遇到異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做不到先秦兩漢時代的全民皆兵。

趙無恤倒是覺得,以目前的情況看,趙氏領地上的國人,民風越彪悍越好,要做到放下犁和鋤頭,扛起戈矛就能成軍的程度。

之所以敢這麼做,也因為趙無恤深得成鄉民心。他願意將麥粉、瓷器等物貨殖得來的好處分與國人,賜予野人、氓隸,改善他們的生活,由此換來了眾人的忠誠。

故,聞君子有召,則人人奮發,踴躍參戰。

一時間,成鄉處處是開門的吱呀聲,還有昆父妻子囑咐夫君兒子的輕聲細語。

“從前成氏鄉吏欺壓小氏,索取五一之稅,族中之人苦不堪言。君子為鄉宰之後,為吾等除此碩鼠,田稅僅為二十稅一,年長者有肉食、粉食供應,年幼者能入學堂,女子若能多生,君子養之。如此恩德,不可不報,吾子勉之!若無功勞,勿歸!”

國人們出來一瞧,鄰居親族也和自己一樣打扮,便相互點了點頭,開始自發聚集起來。

有宗族的,便跟著宗族行動,單家獨戶的,就跟著鄰居的伍、什長集合。名義上屬於趙無恤私產,實則由國人管著,身份相當於農奴的野人、氓隸,就垂著頭,扛著農具,跟隨各自的田主站列。

他們則是這樣談論的:“以往每年都有親友為士大夫從死,君子止此惡政,救了吾等性命。去歲冬雨雪,野人氓隸無衣無褐,君子又大開府庫,散儘錢帛粟米,讓吾等能穿暖衣,食飽飯,若無君子,則死矣。吾輩雖為賤小人,但報恩之心,不下士人,今夜願為君子效死!”

在竇彭祖、裡胥和鄉卒們的組織下,鄉寺的打穀場上,還有各裡的社廟前,一時間黑壓壓全是人。

趙無恤正帶著人,朝後門走去,見此情形,便對身邊的軍吏們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聞戰不懼,民心可用矣!”

成鄉在名義上,隻有兩卒之兵,但在趙無恤加強對基層的控製後,若是把所有青壯的國野民眾都征召到一起,就相當於多了一個旅,五百多人的預備隊。

這,就是趙無恤今夜敢與未知敵人對抗的資本!

如此一來,庫存的武器和甲胄就有些不夠了,國人基本都有自帶的武器,野人則隻能扛著農具、木矛,甚至是之前舂米用的石棒槌。

雖然看上去有些雜亂,但還算鬥誌昂揚。

懼怕是有的,但若是盜寇攻破邑門,或越牆而入,國人們的家眷和私產也會遭到侵犯。從古至今,民眾拿起武器作戰的最重要理由,就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利益。

即便有少數彆有心思的人,看到來自正卒,負責監督和統帥他們的那裡那幾個伍長、什長,手裡明晃晃的長矛和短劍後,也都縮頭噤聲了。

君子已經說了,從現在起,到戰鬥結束,他們不再是民,而是受新軍法約束的趙兵!

按照所屬的裡不同,這五百多國野男子被分配了行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守住各裡所屬的邑牆,加強巡邏,防止“盜寇”翻越進來。並幫忙運送兵器、箭矢等輜重,準備好水桶等應急之物,而若是兩座邑門情況緊急,也需要立刻馳援。

早在一個多月前牆垣建成的時候,趙無恤還讓人在成鄉因地勢,在六七個牆角也立起了簡單的望樓:把樹乾去除枝葉,用粗大的銅釘木釘釘在一起,搭建起來,在望樓上的人可以俯瞰和遠射。

牆上還豎著兩尺高的紮手樊籬,抹了潮濕的牛馬糞和泥土。

而前後門處,更是有互為犄角的三座門樓,按照趙無恤的吩咐,乘著盜寇未至,眾人在門外門內的路口處,都燃燒起了明晃晃的柴火堆。

這些火堆能照數丈之遠,形成了一條黑夜裡的光帶,不僅將門外的視線死角也照了出來,謹防偷襲。還使得鄉邑內的兵卒調度,物資運送,可以在能見度較高的情況下進行,避免了黑夜裡的混亂和出錯。

漫長的鄉牆交給了國野民眾照應,而敵人進攻的重點前後門,則要靠以兵法嚴格訓練了小半年的鄉卒們來守了。

無恤手下可用之兵,現在還剩下近兩百人。其中一百名持戈矛長兵的圓髻鄉卒,被一分為二,一半自己帶走,一半交給羊舌戎。

穆夏這兩重甲親衛,則扈從在無恤身邊,若是情報不錯的話,從後山來的敵人應該數量更多,也更加精銳。

所以對於守城最不可或缺的弓手,趙無恤也帶走大半,隻給羊舌戎這邊留了守望樓的幾人。其他缺額,則征召國人裡那些經常射箭,卻未達到材士標準的國人男子充數。

而井所在的輜重兩,則負責守在匠作坊和倉稟處,保護工匠和糧食、錢帛等,同樣萬萬不能有失!

當趙無恤抵達後門時,敵人還未來到。

邢敖眼尖,平日駕車時,路邊有野兔、山雞蹦出來,都會被他第一時間看到。他便被趙無恤點了跟隨在身邊,一同上望樓觀察形勢;而被成巫轟來的成摶,趙無恤想了想後,也把他帶上了。

高達兩丈的望樓上頗有些夜風,就在一個月前,趙無恤還在這裡,吃著月餅,在素裳佳人的陪伴下看著圓月發呆呢。

如今,風花雪月不再,肅殺而緊張的氣氛,早已籠罩了整個成鄉。

從趙無恤的位置望去,隻見鄉邑內到處點起了火把,一隊又一隊的國野民眾在牆邊巡邏,像是護巢的兵蟻。而各個望樓上,也擠著數名弓手,調試著弓弦,箭矢則由輜重兩的鄉卒,在可靠國人、工匠的幫助下,從府庫裡驅車運來,用竹篚送到他們手邊。

無恤的目光放到近處,方才參與戰鬥,見過血的材士和親衛們,表現得極其鎮靜。穆夏渾身四劄皮甲,凶惡的幕麵覆蓋了憨厚的臉龐,他手持長殳和楊木盾牌,就那麼安靜的盤腿坐在大門後麵,閉著眼睛養精蓄銳,恍若一尊門神。

而其餘初次上陣禦敵的鄉卒和國人、野人,就沒這麼淡定了,雖然成鄉在聽聞將有盜寇來襲後,士氣一度很高。但初次臨戰,而且還是頂在最危險的後門處,眾人心中也難免有一些忐忑。

數十名披戈矛的鄉卒,沉默地站到了牆後的土台上,踮著腳朝外麵窺探。他們眼睛裡映照著外麵燃燒的火堆光亮,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和凝重。

黑暗裡未知的敵人,永遠是最可怕的。

就在此時,趙無恤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方才本君子在山道上遇盜,苦戰了數裡,現如今腹中饑餓,響如雷鳴,定要吃點食物才能開得動弓。速速差人送幾擔吃的來,也分發給眾人共食。”

聽聞此言後,穆夏睜開了眼,而鄉卒們則麵麵相覷,詫異自家君子在這緊張的時刻,還吃得下東西。

沒過多會,鄉寺裡的薇組織著國人的妻女和庖廚,運來了乾麥餅、炒粟米,還有酸甜的漿水。讓餓了小半日,又一路廝殺了數裡的趙無恤及前後門的鄉卒們,都稍稍吃了點東西墊肚子。

成摶當亭長時的忠於職守,雖然給董安於和趙無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從小就不擅長武事,這一路上見多了鮮血和屍體,還親手捅死一人。回來以後連手都沒來得及洗,就被父親攆到了君子身邊,實在是提不起胃口。

所以在趙無恤遞餅過來時,他瞧了瞧君子那還沾著血跡的手,咽了咽口水,說是不餓。

無恤訓斥道:“隻有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殺敵!”

他又轉過頭對眾鄉卒、國人說道:“都不許吃太飽,一會還要有大動作,容易傷身。汝等也彆歎氣,庖廚處已經在熬製熱湯,殺彘宰羊,今夜破敵後,朝食時有加滿肉片的韭葉水引餅,吃到飽為止!”

說完,趙無恤還硬塞了成摶一塊麥餅,讓他必須咽下。

“你倒是不用殺敵,一會尋簡冊和筆墨來,跟在我身邊,自有大用,可彆因為腹中饑餓,一嚇便暈了。”

鄉卒們被趙無恤臨危不懼,還能箕坐就食的氣魄感染了,也漸漸放鬆了下來。聽到明日有每五天才有一頓的水引餅吃,還有香噴噴的羊肉豬肉,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就在這時,一直盯著外麵看的邢敖,突然覺得眼前多了一點亮光。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過去,卻見那光點非但沒有消失,還越來越多起來,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於是邢敖指著遠處,小聲對趙無恤說道。

“君子,有火光!”

趙無恤轉身一瞧,原本微笑的臉上頓時嚴肅了起來,而成摶應聲朝外麵一看,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隻見山陰道上,走來了一隻打著鬆明火把的長長隊伍,宛如一條火龍。其首已經離此隻有一裡,其尾卻似乎還在山腰上,綿延數裡,幾乎望不到儘頭!

就在他們發覺的時候,那火龍的頭部突然止住了不動了,開始等待後方的同伴,趙無恤記得,那裡是一片能容納兩千人的大麵積田畝。

黑夜裡,火把們像是彙入大海的光流,慢慢聚集起來。成摶細心地數著,但因為心情緊張,手指微顫,每每數到一半,都會數錯數丟了。

“一共五十根火把,通常情況下,晉軍夜行,每一兩配火把一根,則有近一千二百餘人……”

趙無恤卻一口氣數完了,他指著那開始慢慢彙合,組成兩個整齊陣列的敵人,笑道:“嚴格遵循晉軍行軍之法,打著火把夜襲,列隊組成方陣的盜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對麵的,八成就是範、中行二卿的精銳族兵了,共計一千多人。

“能對小小成鄉擺出這麼大的陣仗,他們也真是看得起我趙無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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