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趙無恤站在後方的戰車上,作為戎左射手,不斷收割著敵人的性命。
他視力不錯,所以還能抽空幫田賁等人壓製對麵的群盜,再遠,就看不清具體情形,黑壓壓一片儘是敵人,他隻需要朝人堆裡射就行。
幾乎每一箭,都能引發一聲慘叫。
抽箭,搭弦,開弓,撒放,往日在靶場上的勤學苦練,早已習慣的動作,現如今手臂卻像是吊了兩個沙袋似的,在慢慢變得沉重。
但是,箭不能停!
被他火線任命的臨時戎右成摶,則抱著長戟,臉色微微發白。戎車前進得並不快,但卻沒有了最初時的平穩,如今正在不斷顛簸,這是車輪碾到了田賁等人一路留下的屍體。那滲人的骨頭破碎聲,血肉崩壞聲,在成摶耳廓裡被放大了無數倍。
間或有受傷未死,又來不及被徒卒補刀的盜寇伸手攀在車上,嚇了成摶一跳,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趙無恤。
然而趙無恤卻理也不理,隻是目視遠方,不停撒放箭矢,正應了之前說的“我將持弓射遠處,你持戟啄砍刺殺近者”。
於是從沒殺過人的成摶隻好眯著眼,舉起長戟,朝那想攀附在車上的受傷盜寇狠狠來了一下!
那人慘叫一聲後放了手,而鮮血也濺進了成摶的眼中。他瞳孔裡映出了一片血紅,車後,果然是密密麻麻的屍體,足足有二三十具,其中還有兩三個是倒地不起的成鄉悍卒!
而那些在黑夜裡一汪一汪,閃爍著反光的,不知道是水窪,還是血泊。
而到目前為止,眾人才在山路上前進了一半有餘,接下來,還有更多的群盜在等著他們。
然而就在此時,前方卻出現了轉機。
匹夫田賁像是瘋了一般,不斷向前突進。他的確和趙無恤希望的一樣,成了一把捅向敵人,無堅不摧的尖刀,又像是一團炙熱的火焰,扭動跳躍著拚命燃燒。
戈刃殘了,他就搶過一把插在屍體上的長矛,強頂著斬入肩膀的短劍,將矛捅進持劍盜寇的腹部,怒吼著朝前方猛衝,一口氣刺穿兩人。
隨後,他再忍痛拔出劍來,伸出舌頭舔了一口自己的鮮血,獰笑著繼續死命向前。
此時的田賁殺起了性子,頭發披散,眼睛發紅。
他在群盜眼中,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善戰”的匹夫。
“山鬼!”“殺神!”群盜們如此稱呼他。
擋路的群盜們,也沒想到這個悍卒居然如此驍勇,無人敢掠其鋒芒。他們心驚之下,竟然連續後退,又在山道和樹林裡四下散開,不敢再強行阻攔。
如此一來,卻正中趙無恤下懷。
看來,這些盜寇的最初目標的確是突襲成鄉,隻是剛好和自己撞上了,雙方都有些驚疑。
據趙無恤一路觀察,盜寇大多青壯漢子,有人穿著戎族的破爛皮衣,被發;也有普通的晉國野人,椎髻,著短打。他們手中的兵器比較複雜,大多數是開刃的戈矛,也有手持短劍。
從一開始,趙無恤就覺得,事有蹊蹺。且不說一股數百人的群盜橫行新絳周邊,從呂梁山一帶穿越卿族領地,攻擊成鄉,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般的尋常盜寇,手裡無非拿著些樹枝石塊充數,戈、矛之類的長兵價格不菲,還是晉國官方嚴禁售賣的東西,一般藏於官府或卿族府庫之中怎麼會到了他們手裡?
這說明,群盜眾雖烏合,卻要麼是運氣極好地搶了一個武庫,或者被彆有用心的人臨時武裝過。
這樣的猜測,讓趙無恤有些凜然:這些群盜身後,還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指使他們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攻擊趙氏,攻擊成鄉!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盜寇沒有什麼遠射武器。否則,哪怕沒有弓箭,隻需要在山坡上布置幾十名能夠用繩索皮囊拋石的飛石手,自己這點人馬就得頭破血流,統統交待在這裡!
現如今,他們已經在山道上衝殺了一半路程,田賁等悍卒手裡,至少交代了三十多條人命,其餘群盜則有些畏懼,不再敢死命阻攔。
但是後麵的馬隊,卻依然被數百盜寇緊緊吊著,雖然阻止了對方的靠近,卻也被迫與之對峙,脫不開身來增援前方。而且,箭越射越少,若是後麵的人鼓起勇氣一衝,前方再硬著頭皮一攔,趙無恤等人就成了肉夾饃,大勢去矣!
……
少年豫讓遠遠蹲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飛快把玩著手裡的一尺短劍,一邊細心觀察著緩坡上發生的戰鬥:那些正在絞肉殺戮的成鄉悍卒,以及驚慌失措的群盜。
簡直是如虎逐羊!
他們一個個都奮力廝殺,願意為君赴死,而戎車上的君子也沒有讓眾人孤軍奮戰,他正在不斷開弓撒放,傲氣淩人,讓豫讓有一種與之並駕齊驅的衝動。
雖然事先被同為範氏家臣的叔父囑咐過,將人帶到即可,但豫讓還是忍不住了,他對負責這百餘人的盜寇首領如此說道。
“這樣打不行!”
這一會,前鋒群盜已經折了三十來人,瀕臨崩潰。那首領心裡也慌,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向導,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便脫口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豫讓伸出了一對因為練武而老繭遍布的手掌,重重拍到了一起,就像拍死一隻蚊蠅一般。
“鄉邑將至,不可再退了,為今之計,隻能以劍斬殺逃散者,逼著他們轉身抵抗,好來一次前後夾擊!”
……
趙無恤的手臂已經酸痛不已,緩坡的路程,他們走過了三分之二。這裡離成鄉鄉邑,不足兩裡,但一行人依然處於兩麵包圍之中,而且,勢態也有了新的變化。
“君子,你看!”
與無恤同車的成摶,在生死存亡之間,沒了在董安於麵前也能侃侃而談的鎮靜,此時指著後方目瞪口呆。
後方的數百群盜,已經徹底分成了兩半,從中間讓出了一條路來。而從後麵走出的,則是數十名戎人打扮的健壯大漢,身上統統套著厚實的皮甲,戴胄。他們舉著楊木盾牌,構成一個圓陣,小跑著前進,看上去秩序井然,明顯與之前的散亂群盜不同。
趙無恤歎了口氣:“這是對方的精銳到了。”
終於,那個不知麵目的首領,像一頭陰冷的狐狸般,在吊了將近一刻,耗儘了趙無恤等人的氣力後,這才亮出了最後的一擊。
隻要這些披甲戴胄的戎人盜寇迎著箭矢突前,越過已經快射光箭矢的單騎,再一鼓作氣追上戎車……
則自己性命危矣!
前方也有了新的變化,群盜們不在懼怕後退,而是在一聲聲的嗬斥下,被迫舉起了武器,瞄著靠近的田賁等人,停步阻攔,數十人組成了一道厚厚的人牆。
麵對那一柄柄密集如林的戈矛,田賁等人除非身披重甲,持鈍器,才能撞上去將其衝散。
更彆說,在連續廝殺了數裡後,他們早已折損過半,氣喘籲籲了。
“君子,該怎麼辦?”成摶嘴唇有些發抖,他覺得,此時真是麵臨絕境了。
趙無恤看了看前方的惡狼,又回頭瞧瞧後麵的猛虎,顰眉不語。
要不要用戰車強衝?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正在前行的戎車卻一陣顛簸,成摶所在在右側猛地垮了下去,車輿重重砸在了地麵上。這突如其來的震動讓無恤差點站立不穩,而成摶更慘,上下兩齒猛地咬在了舌頭上,頓時,滿嘴鮮血。
“怎麼了?”
倆人前方,王孫期的聲音依然如同古井無波:“君子,是右輪陷了。”
“能立刻修複更換麼?”
王孫期隻偏頭看了一眼,便說道:“輻條已折,恐怕不能。”
聞言後,成摶捂著血淋淋的嘴,身體有些顫抖,而趙無恤則在車上直起了身子,苦笑不已。
“真是禍不單行啊。”他心中隻剩下了這麼一句話。
身後慢慢逼近的戎寇,還有數十步,前方止步等待的群盜,則還有二十步遠,大概數十個呼吸後,雙方就能形成一次合擊。
到時候,自己是該拔劍自刎,還是獻劍請降?
趙無恤扔下了已經射光箭矢的滑輪弓,反手拔出了久未出鞘的少虡(ju)劍,準備拚死一戰。
成摶舌頭咬了小半截,痛得不行,含在嘴裡不敢吐出來,見趙無恤拔劍,他拄著戟,也想站起來。
田賁等人已經衝不動了,他如今徹底成了一個血人,後退著靠到了停止不前的馬車旁,呼呼赫赫地喘著粗氣,他的同伴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最後站起來的,是一路上穩穩坐在禦者位置上的王孫期。
他的聲音依然是冷靜的:“君子,仆臣或許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王孫期也拔出了短劍,斬向的,卻是卻是拴駟馬的馬轡、韁繩,這些繃緊的繩索和皮製條幅應聲而斷。
“王孫?”
趙無恤不明白了王孫期的意思。
“鄉卒死傷過半,田賁渾身是傷,已經無力再衝,單騎必須在後抵擋,現如今,該輪到馬兒們為君子前驅了……”
趙無恤看著四匹馬兒,又看了看王孫期,頓時明白了過來。
這一年來,為趙無恤拉戎車的四匹良馬,是王孫期陪著無恤,從下宮廄苑裡精心挑選出來的。
按照周禮,隻有天子用六匹純色馬駕車,諸侯用四匹純色馬駕車,所以它們並非純色,而是黑白花紅四種顏色。
不知道是在廄苑裡起家的經曆,還是繼承了趙氏族人愛馬的傳統,無恤對這四匹馬,也是相當愛護的。
烏蹄,飛雪,赤鬃,五花,這是趙無恤仿照著周穆王“八駿”,為它們取的名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