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郡王府。
“文遠上次處理輔機的方法,某很欣賞,很大氣。”房玄齡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長孫相國也是一心為國,我能理解他。咱們都是為了大唐,也為了這個天下,若連這點容人之量也沒有,也不配坐在這中樞相位上了。”張超也跟著落了一子。
“我觀文遠這些年的行事,似乎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推動著貴族和工商階層的壯大?”
“是的。”張超毫不隱瞞,房玄齡是個相當眼光老到的人。他雖然平時比較溫和,可這位卻是有著火眼金睛的人。兩次玄武門之變的重人謀士,這樣的人張超從不敢小瞧。
“大唐若是和北周隋朝一樣,沿革不改,那麼房相以為,十四年貞觀和六年武德,會有什麼變化嗎?不管北周如何強大一統北方,也不管隋是如何強盛一統天下。其實周和隋都沒有跳出曆史的臼窠,永遠隻能在中原打轉。哪怕有隋之開皇盛世,也難以持久。”
“頂多一二百年,就又要循環。我希望大唐能夠跳出這個臼窠,能夠開創一個全新的時代。說來,隋雖強盛一時,可其疆域卻也不曾超過秦漢。細觀曆史,其實自周分封天下到秦一統天下之後,中原已經變的保守。我們一直在中原這個圈子打轉,北方草原胡族,世世代代心腹大敵,殺不絕剿不滅,每隔個百年左右,草原就要南侵中原,殺的江山變色。”
“中原的南方,蠻夷之地,也是反反複複的難以有什麼開拓。甚至連秦漢之時的交州等地,還老是丟失。”
“這一切是為何?”
張超頭也沒有回,“秦時起,中央集權讓中原王朝總能隔一二百年強盛一時。可卻也正是這個中央集權,讓中原難以強盛持久。”
房玄齡愣了一下,笑著搖頭,再下一子。
“你總能說出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比如你說的那個太陽地球月亮的說法,還有那個地心引力,讓人無法反駁。”
張超道,“我說的這些可不是歪理邪說,是有論據的。周分封天下,推行分封與宗法製,這才是維係了周八百年天下的根本。其實自秦以還,千餘年曆史,儘可縮為一日。你看自秦始皇一統天下,然後是朝代更迭,亦或是外族入侵,基本上隻是朝代姓氏的變遷而已,而表麵上的國家典章製度和內裡的宗法製度,有多少實質的變更呢?”
“這一切的更源是什麼?是周公製禮和孔子的萬世師表。”
周人之異於商者,一是立嫡之製,由而生宗法和喪服之製。並由是有封建子弟之製、君天子臣諸侯之製。二是廟數之製,三是同姓不婚之製,此數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
其旨則在納上下於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道德一團體,就就是周公製禮的本意。
而周禮,正是千百年來華夏王朝一直在遵循的一套基本製度。
分封製和宗法製,周禮根本。
但到了隋唐,宗法製還在,分封製其實已經沒了。
殷人尚鬼,崇拜鬼神。殷商的權力更替,兄終弟及,沒有父死傳子,沒有嫡庶之分。這其實和草原上的部族一樣,一個父親有許多個兒子,傳到最小的弟弟後,是該幼子之子繼位呢還是兄長之子繼位呢,於是就容易起紛爭。
而從周公製禮開始,明確規定,父子相傳,先嫡後庶。確立宗法製度,使得權力的傳承同道德文化思想統一起來。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都以這套標準行事,從民間風尚到國家製度都是一致的。
從那個時候起,華夏曆經千百年,王朝更替,但是這套宗法製度卻沒有變,因為大家從小接受的就是這樣的思想。
此後孔家的儒家思想,更是成為漢以來,獨尊的學術思想。
儒家的思想,影響的是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是那些精英階層,是那些統治階級。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人倫這些就是讓漢人思想統一的工具。
可以說,這一套思想也是有其作用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統一了天下人的思想,形成了大一統的觀念。哪怕再經曆戰亂、分裂,最終大家都還是認為都是漢人,都以統一為目標。
這在張超看來,也是居功自偉的。如果沒有這個統一思想,也許河北人就自稱為燕人,山東人自稱齊人,關中人自稱秦人,江南自稱吳越,江漢自稱楚人,蜀地稱蜀人等等。
沒有這樣一個統一的思想,廣闊的中原,早就分裂了。
歐洲比中原大不了多少的一塊地方,始終沒有統一是為何,首先還是思想。
儒家當然也有缺點,但能一直被各朝統治階層采用,當然是有其價值所在。
“宗法製和分封製。”房玄齡又落下一子,“宗法製一直沿用至今,並不曾改變過。倒是分封製,秦廢分封立郡縣,漢朝行郡國製,到了後來,分封製度更是不斷改變,隋以皇子鎮守地方授總管之職卻不分封藩國。我大唐立國之後,也是如此,到貞觀之後,才有了分封之始。現在想來,貞觀年的分封,也是你張文遠一手推動的。”
“看來,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重建分封製了。”
張超想了想,“中原廣闊,朝廷對外開拓,如果依然中央直轄,那麼如此廣闊的地方,其實鞭長莫及。倒不如分封,中原是朝廷直接管轄,而周邊分封給宗室和功臣,形成屏藩朝廷之勢。這樣,朝廷還能夠支持諸侯對外繼續擴張,既給了諸侯們擴張的權力,同時也坐享了大唐的擴張利益。”
“可周分封天下,也並不太平啊。平王東遷,然後就是五百年的春秋戰國。諸侯爭霸,最後戰國爭雄。”
張超笑笑,“可起碼,諸侯尊周天子八百年。而且,周立國之時,華夏才多大?甚至中原都遍地戎夷,更彆說周邊蠻胡環伺。而幾百年後呢,昔日諸侯已經為華夏打出一片大大的天下,雖各地方言不一,但華夏卻始終沒變過。”
“天下各地都奉周天子為共主,都以華夏自居,尊王攘夷,才有這文明傳世。”
秦漢以後,中原王朝紛亂不止,哪怕一統王朝,也難有什麼對外開拓的功績。反倒是秦漢時的交州、遼東、西域等地不斷的丟失。
“文遠,你想再行封建,可你就不擔心周的春秋戰國諸侯混戰,不擔心漢之七國之亂,晉之八王之亂?”
“中央朝廷與地方諸侯肯定會有博弈,但並非就是無解。朝廷分封諸侯,同時也有推恩令,諸侯國不斷的推恩分封變小,並且諸侯封國極多,互相製衡。如果說,所有的封國,或者大多數諸侯都起兵叛亂,那隻能說朝廷肯定做錯了。”
“房相,如今是大航海時代了,我們的商船都已經能航行到美洲、澳洲,去非洲和歐洲,甚至能去北冰洋。世界那麼大,天下不隻再是那個中原。如此廣闊的天地,我們為何還要死死的限製著我們的腳步呢?”
房玄齡感受的到張超這番話的真誠。
“文遠下一步要做什麼?”
“海外殖民。林邑、扶南、真臘、膘國、狼牙修、羯荼、獅子國、戒日····世界很大,華夏文明的種子可以隨著大唐的戰船撒向世界各地。”
房玄齡笑笑,“跟你聊這麼一會,我感覺我已經老了。我的眼睛還隻是盯著眼皮底下的那一小塊地方,你這眼睛卻已經看向萬裡之外。”
“朝廷的安穩也十分重要,中原安穩、繁榮,才能培育出更多的人才啊。”
“文遠,你需要我做什麼?”房玄齡問。
“和我一起領導好內閣,協助陛下治理好天下。”
一顆棋子落定,房玄齡點頭,“這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
周末。
張超換了身便服,今天休沐,他沒在家閒著。他隻帶了柯慶一起上街,到處逛了會,便去了附近的一所學校。
周末,學校裡今天放假,但有老師講課。給這附近的居民們講課,講的還是孔孟的經典。
今天講課的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一個老儒生。
他說的是一口帶著河東口音的官話,早在十幾年前,張超帶著國子監的老師、學生們編了武德字典,後來又編了貞觀詞典。
武德字典最重要的不是一本字書,他還有一套拚音符號,給所有的標準漢字注音,注的音不是過去讀書人的讀書音。而是給所有人用的標準讀音,也稱為官話。
從那時起,朝廷就規定了,參加科舉的士子,必須掌握官話。甚至朝廷的官員和吏員,也得接受官話的培訓學習,要求他們掌握一口流利的官話。
各地的學校,這些年也都在推行著這套官話。甚至不少地方的掃盲班,識字課,也會教授拚音稱號,教授官話。
十來年過去,如今官話推廣普及的還算成功,起碼官吏、士人甚至是商人,都差不多能說官話,雖然許多人多少帶點地方口音,可起碼能聽懂啊。不像過去,有的官員到任聽不懂地方話,地方人聽不懂官員的話。
甚至有皇帝召見官員時,聽不懂官員說話的。
儒家經典中節選的一篇很普通的文章,但老校長講的很不錯,深入淺出,甚至舉些例子等,聽課的這些販夫走卒的普通百姓們,也都聽的明白。
“三郎,這有什麼可聽的。”
張超認真的聽完了這堂課,等到開始準備學區內的例行議事時,他才離開。
“潛移默化,今天聽課的這些販夫走卒聽了這聖賢之語,也會有不少變化。你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麼嗎?不是戰亂不是貧窮,而是愚昧。愚昧讓人成為睜眼瞎,成為傻子,甚至隻是一個行屍走肉。要讓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強大,最重要的不是吃飽喝足,而是開啟民智。愚民,永遠是最愚蠢的一種治國治民之策。”
愚民治國的成本當然是最低的,可這樣的朝廷永遠也不會強大,百姓都是愚昧無知的,又如何強大?
還好,大唐這些年做的還不錯。
開啟民智,這也是強國之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