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京,外城南門。
南門城門上,掛著一個鐵籠,鐵籠裡掛著一個焦黑的人頭。那人頭經油炸過,可以保持多日不腐。
籠下,一隊軍官站立,他們的任務就是守著這個籠子和裡麵的人頭。
“路過的都看一看了,這就是叛逆的下場。看看這個人頭,這就是逆賊張超之子張琳。”
一名士兵大聲的向路過的行人宣告。
經過南門的人,都會忍不住抬頭看一眼。
那籠子裡一個焦黑卻又很小的頭顱,炸的分不清麵目。
“真可憐啊。”
“聽說才八歲。”
“沒想到八歲的都不肯放過。”
一些百姓竊竊私語。
張超才八歲的兒子,受到這種懲罰,確實讓人驚歎。畢竟那麼小,就算張超謀逆,他的兒子才八歲啊。哪怕殺了,也不應當再把人頭炸了掛在這啊。
一輛馬車在城門前停下,車上下來一人,抱著一卷席子。
席子摭住了他大半的臉。
他身後還跟著一人,扛著一根長竹竿。
那兩人在門前停下。
“什麼人?”
抱席的人放下席子,並不理會士兵,反而從身後人手裡拿過長竿,走到城門下去摘那個籠子。
一旁的士兵一下子全圍了過來。
一根根長矛對準了他。
那個男人停下手,目光冷冽的掃過來。
“大膽狂徒,居然敢來搶逆賊首級,我看你也是逆黨!”那名軍官大聲喝道。
“你們好大的狗膽,這是翰林院承旨學士魏相國,你們還不退下。”一個聲音猛然響起。
那群士兵驚愣,看著他們的長官快步過來。
那名小校來到魏征麵前,行禮。
“請魏相恕卑職手下狗眼不識泰山,衝撞了魏相國。”
魏征臉冰冷冰冷,他道,“我是來取張文遠之子張十三郎的首級,為他下葬的。不過如何,這隻是一個八歲的孩童,卻被梟首,又被如此暴屍示眾,這實為泱泱大唐帝國之恥辱。難道我大唐帝國,已經到了此等地步?”
那小校有些為難的看著魏征。
“魏相,這些事情非卑職所能決定的,卑職也隻是一個小小的八品武官。卑職也是奉上司之命而已。”
“我知道,我也不為難你,出了事情,都由我一人負責。你現在退開,彆攔我路。”
“魏相。”
“退下!”
宰相之威,對於一個小小的八品武官還是很有威懾力的。小校無奈帶人退下,站到一旁。
魏征拿著長竿去摘鐵籠,捅了好了一會都沒有捅下來。
城門處,人越圍越多,大家看著乾瘦的魏征站在那裡,吃力的操著一根長午,一下又一下的費力去試圖取下籠子。
大家甚至都在暗暗為魏征加油,希望能早點取下籠子。
良久。
終於,魏征把籠子取下。
“鑰匙!”魏征扭頭對旁邊圍觀的小校道。
小校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在大家的注目下,掏出了鑰匙,把鐵籠打開。
魏征伸手,捧出那個炸的焦糊,甚至發出一陣臭味的恐懼頭顱。他拿一塊白布包了,放到了席子上。
魏征的隨從轉身從馬車廂裡,抱出了一個白布包。
那是李琳的無頭屍,被魏征從另一處搶了回來。
現在屍首終於合上了。
那個隨從拿出了針,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針引錢,把屍首縫上。
現場一片沉寂。
一路僧人路過,雙手合十,默默的為這個可憐的亡靈誦經超度。
“走吧,送他下葬!”魏征有些疲憊的道。
隨從把縫合好的屍體用席子卷上,抱入一口準備好的柳木小棺材裡,然後牽著馬往郊外走,魏征背負著雙手,神情落寞。
今天他來收屍,並非因為他與張超是親家。
純隻是因為他是一個文人。
一個有風骨的文人。
他既不讚成張超的謀逆,但也無法讚同皇帝對張超之子做出的這種行為。不但殺了一個八歲的孩子,還要如此暴屍侮辱。
這樣做,絲毫不能體現帝國的偉大,不能體現皇帝的威嚴,展現出來的,隻有皇帝的懦弱一麵,是這個帝國虛弱的表現。
這是道德的淪喪,是人性的扭曲。
皇帝已經再次突破了下限。
馬車轔轔。
無數雙眼睛,望著那個蕭瑟的背影遠去。
就在大家無比感慨的時候。
突然大隊騎兵出現。
是神策軍的騎兵。
數以百計的精銳騎兵,全副武裝,身披板甲,手拿精鋼長矛,團團將隻一身白色布衣的魏征圍住。
魏征負手傲視。
一名禁軍軍官上前。
“魏相,陛下讓你留下李琳的屍首。”
魏征昂首。
“今天,我要讓這個可憐的孩子入土為安。今天,是這個孩子的頭七。陛下殺也殺了,懸首也懸了,已經夠了。”
“魏相,莫要一時負氣,自誤了!”
魏征冷哼一聲。
“來之前,我已經寫好了辭表。我出來了,就沒想過再當宰相,甚至沒想過再當官。”
“魏征,交出李琳的屍首。”
“休想,要想奪走這個可憐孩子的屍首,你們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魏征很乾瘦,乾瘦的身子,乾瘦的臉,配上花白的胡子。
就這樣一個乾瘦的老頭,卻在數百精銳無比的禁軍騎兵麵前,巋然不動。
那將領遲遲無法下令。
最後隻得讓人去稟報上司。
禦書房。
李世民正在為李泰三人被截而憤怒,在計劃著派兵奪回蘭州,奪回三個皇子。結果,接報魏征在搗亂。
“魏征到底想乾什麼?”
李世民一掌拍在桌上。
“王承恩,你去一趟,讓魏征回家去。若是他敢抗旨,就把他抓起來,丟進大理寺。”
“陛下,三思啊。”王承恩勸諫。
李琳是六扇門抓到的,抓到李琳的時候,王承恩鬆了口氣。要是再沒有半點進展,他就真的隻能自裁謝罪了。
可是他抓回李琳的時候,並沒有想過,皇帝會那樣處置李琳。
當著漢京無數百姓的麵,將一個八歲的小孩斬首,然後還要暴屍。
確實有些殘忍了,不合一個明君所為。
隻是現在的皇帝,有些無人能勸的動了。
若是先皇後還在就好了,她一定能說服皇帝不要做那些傻事。
“王承恩,你要抗旨?”
“臣不敢,臣這就去。”王承恩無奈道。
南門。
大群神策軍騎兵依然持矛圍著魏征,不肯放行。
王承恩趕到。
他來到魏征麵前,低聲苦勸。
“魏相,陛下讓你回府。”
“我辦完這件事情,就回去。”
“魏相,你又何必如此呢。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再爭又不能死而複生。”
“這個時候維護張超,實無必要啊。”
魏征慨然道,“我維護的並不是張超,也不是張超之子。我維護的是朝廷的尊嚴,皇帝的臉麵,是這帝國最後的一塊摭羞布。這棺材裡的,隻是一個可憐的八歲亡魂。”
“難道,死後還不讓他入土為安嗎?難道,陛下欲做一個暴君,大唐,想要失了天下人心嗎?”
王承恩臉跟吃了苦瓜一樣。
“魏相,這樣值得嗎?你若不肯聽旨,某也隻能讓神策軍請你去大理寺了。值得嗎?”
魏征望著王承恩冷笑。
“王承恩,你知道我與你最大的區彆是什麼嗎?”
王承恩感覺心被刺痛。
魏征繼續道,“你是個閹人,你比我少了男人的卵蛋。本來,這隻是身體上的殘缺,就算身殘可隻要誌堅也是能夠有所作為的。比如太史公,就算受了宮刑,可一樣青史留名,成為一代史家。”
“可是你不行。你不僅僅是少了卵蛋,你的心也被閹割了。你一心想的隻是聽命於君王,你連自己的思想都沒有了。說好聽點,你是皇帝的應聲蟲,說難聽點,你就是皇帝的一條狗。”
王承恩一張臉青了又紫,紫了又白,白了又黑。
他緊握著雙拳,差點要暴走打人。
揭人不揭短,魏征這些話句句好刀子,直紮他心窩。
“王承恩,你願意當狗,那是你的事情。而我魏征,是一個文人,飽讀聖人先賢文章,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情,我們不會去考慮值不值得,隻考慮應不應該。”
“魏相,差不多就得了。”
魏征去根本不理他。
王承恩氣的血都要炸出來了。
“魏相,某再問一句,你交不交出李琳屍首?”
“不交。”
王承恩氣極而笑,伸著手指著魏征。
“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猛的朝神策軍騎士揮手。
“陛下旨意,把魏征拿下。”
神策軍騎士猶豫著,你望我我望你。
王承恩氣的拔劍。
這下禁軍終於才上前,魏征被押走。
被押去大理寺監獄的時候,魏征昂首挺胸,一麵走一麵大聲的念著聖人之語。
“李世民,昏君!暴君!他的殘暴不會久的,他會後悔的。是他自己,自絕於人民。”
王承恩又氣又驚。
“把他的嘴給堵上,趕緊,彆讓他再滿嘴噴糞了!”
魏征嘴被堵上了。
南城外聚集的無數百姓,目瞪口呆的看著剛發生的一幕幕。
他們完全料不到,居然如此跌宕起伏。
堂堂翰林院長,居然被皇帝給抓去大理寺坐牢,還被拿布堵了嘴,就為了不讓他再喊出李世民昏君暴君。
“王公公,李琳的屍首怎麼處置?”將軍問。
“把頭砍下來,再掛上去,那屍體,拿去喂狗。”王承恩氣極。
“王公公,這是否不好?”
王承恩怒瞪向他,將軍不敢再說話。
王承恩看著禁軍士兵把首級給重新砍了下來,又掛了城門,才騎馬離去。
“都散了散了,有什麼好看的。”
神策軍士兵驅趕著圍觀的人群。
“將軍,這屍體真要拿去喂狗嗎?”一名神策軍士兵小聲的問。
“喂你個頭,悄悄的運到一邊去,挖個坑比埋了,記得在那做個記號。”將軍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