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的話說完,整個殿中頓時都是嗡嗡的議論聲。
在今天以前,從來沒有人能想到,在北匈奴敗退之後,短短一年間,草原上居然有部族,可以擁有將近一萬戰力!
這太可怕了!
一個長林部族,就已經如此,其他部族呢?
那些底蘊更深,更強的部族呢?
會不會出現一個擁有數萬騎兵的超級部族?
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呢?
連郅都都露出了鄭重的神色。
張文卻依然是一副輕鬆的神情,不過,手卻從長林部族所在的地方,向北偏移了很遠,來到了一個位於大漠邊緣的地區。
這裡,在漢軍地圖上名為‘蠕蠕原’。
據說是一片沿著大漠向幕南移動的沙丘和草原混合的地區。
當地,出產著名為‘橐他’的牲畜,這種牲畜現在很受歡迎。
“長林部族,在鄙人看來,對我漢家構不成什麼威脅……”張文笑著道:“然則,在這裡的蠕蠕人,以在下愚見,必是心腹之患!”
“蠕蠕人,本東胡之後,當年匈奴冒頓單於滅東胡,遷東胡俘虜於蠕蠕原,讓他們為自己看守進出幕南的大漠……”
“為了羞辱這些東胡戰俘,冒頓輕蔑的將這些人稱為‘蠕蠕’,就是蟲子的意思……”
“七八十年來,蠕蠕人在這大漠邊緣,與沙丘為友,橐他為伴,生活習性日漸野蠻……”
“哪怕是在匈奴人之中,蠕蠕人也是頭腦簡單的愚笨之人的代稱……”
“然而……他們真的有那麼蠢嗎?”
張文神色嚴肅的看著地圖對郅都道:“從鄙人掌握和接觸到的蠕蠕情報來看,這些蠕蠕人,很不簡單……”
“自匈奴北撤後,蠕蠕人中的一個氏族,號為烏木提者,就立刻率領自己的戰士,攻伐其他蠕蠕人氏族,並在三個月內一統所有蠕蠕氏族……”
“於是,他在蠕蠕原東部的一個山丘自立,號為‘蠕蠕可汗’,意即國主,他自詡為蠕蠕國王,與匈奴人、東胡人皆不同……”
“然後他揮軍南進,一路蠶食、征服和吞並大小部族數十!至今,蠕蠕可汗烏木提麾下至少擁有五千騎……”
雖然,這個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所謂蠕蠕的軍隊數量,比起長林部族的軍力至少要少一半。
但,所有聽了張文介紹的漢軍軍官和貴族,卻都是麵帶嚴肅,手握劍柄,殺氣騰騰。
郅都更是怒目圓睜,已然戰意沸騰。
對蠕蠕的敵意,在這瞬間,在所有漢軍軍官心裡超越了其他所有幕南部族。
因為……
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蠕蠕人已經越過漢軍的紅線了!
他們居然自立為王!
他們居然另起爐灶,打算再建一個全新的遊牧體係!
是可忍,孰不可忍!
瞬間,蠕蠕人就上升到了漢軍的頭號敵人!
而最無法容忍的,莫過於歸義單於夏義了,他幾乎是立刻就跳出來,對郅都道:“將軍,蠕蠕人背棄天單於,背棄天神,本單於懇求將軍,以蠕蠕為第一打擊目標,蠕蠕必須滅亡!”
蠕蠕當然必須要滅亡!
蠕蠕倘若不亡,他這個歸義單於就要gg思密達了。
屁股決定腦袋,夏義就算是死,也不會讓蠕蠕人來挑釁他的地位。
“這些卑賤的蟲子!”夏義在心裡回憶起他過去曾經見過的蠕蠕人,他們肮臟,他們卑賤,他們愚笨,他們就是草原上的不可接觸者,絕對的奴隸、賤民。
現在,這些賤民居然要騎到他腦袋上了!
隻是想想,夏義都覺得惡心透頂!
“單於放心,本將身負聖命,必滅蠕蠕!”郅都立刻對夏義的要求作出了百分百的保證。
對蠕蠕人的行為,郅都比夏義還憎惡。
因為蠕蠕人在同時挑釁大漢天子的威嚴,在挑戰大漢帝國的秩序!
不過,蠕蠕人生活在靠近大漠的地區,想要馬上就派兵去消滅,有些不現實。
至少,在沒有解決盤踞在幕南中央的部族前,漢軍不可能飛過去抽死他們。
“張先生,您接著說……”郅都將夏義安撫下來後,就對張文道。
到這個時候,郅都也明白了,幕南局勢的複雜性。
居然出現了一個企圖自立,另起爐灶的部族!
這太瘋狂了,也太不可思議了。
這就跟有人現在在西南夷或者南越境內,鼓噪一批野人生番,然後占了個山頭,自稱皇帝一樣,隻能引來漢軍無休止的攻擊。
天無二日,地無二主,世界也隻能有一個秩序,一個製度,一個文明。
在古典中國的士大夫貴族眼裡,任何企圖建立一套與中國迥異的製度、文明和文字的行為,都屬於對帝國宣戰,對諸夏文明挑釁,對三王五帝的褻瀆。
無論儒法黃老墨,對於這樣的人的類似舉動,唯一的回應就是你要戰,那就戰!
“諾!”張文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蠕蠕人,必然會成為未來漢軍行動的頭號目標,他的優先級會高於其他所有人。
甚至,長林部族隻要不擋路,漢軍可能都會先放下他,先解決掉蠕蠕人,再掉頭來處理長林部族。
不過,可惜啊,長林部族的酋長長林當屠,自視極高,野心勃勃,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給他編製的那個單於美夢之中,在長林帝國的迷夢之內。
這個家夥,大約是會跟漢軍死磕的。
但不要緊!
長林人的根底,張文再清楚不過了。
他們的騎兵用的每一件武器身上,張文都做過手腳了。
雖然說,不把武器賣給敵人的軍火商,就不是一個好軍火商。
但軍火商本身的利益,會驅動他主動去做一些對自己有益的事情。
如今,大漢帝國的擴張,與幾乎所有商人的利益都是一致的。
尤其是張文以及他背後的程鄭氏。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漢軍的對外戰爭勝利和不斷擴張,給漢室工商業注入了無窮活力和一個又一個龐大市場。
漢軍征服朝鮮和安東,於是有了安東淘金潮和捕鯨業的興盛。
更因為屯墾團的存在,使得大量冶鐵商人的產品找到了新的市場。
而三越的內附,在給漢室商人打開了一個足足有數百萬人口的龐大新興市場的同時,帶來了大量廉價勞動力和大量商機。
在目前的情況來看,漢軍的劍與其說是農民的犁,倒不如說是商人的馬車。
自元德以來,漢軍的馬蹄到達哪裡,商人和他們的商機就前往哪裡。
在國家和資本的利益一致時,資本是死也不會出賣國家的。
今天的漢室資本,就是寄生於大漢帝國的對外戰爭和擴張之上。
漢軍的擴張和征服,為他們帶來了無窮的資源、財富、市場甚至包括廉價的勞動力。
在這個情況下,商賈和他們的資本,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背離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的利益的。
甚至,很多聰明人都已經明白過來了他們的財富,源於國家的擴張,他們的產業,仰賴於國家的對外擴張。
所以,哪怕賣肝賣腎,他們也必須支持漢軍的一切對外行動。
“除了蠕蠕,還有一個名為林胡的部族,也非常強盛!”張文將手移到位於南池北方數百裡外的草原上,這裡正是林胡人今日的王帳所在:“林胡,諸公應該不陌生吧?”
林胡?郅都聞言,稍稍變色,這可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在春秋時期就已經見諸史冊,他們曾經與樓煩人共同在今天的代北一帶遊牧。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將樓煩王國和林胡王國吞並,剩下的殘部北走塞外。
其後,林胡蟄伏了數十年,在戰國末期再次崛起。
不過,這次林胡人很悲劇的遇到了他們的天敵戰國末期趙國名將李牧。
林胡、匈奴、樓煩,都被這位兵家大師吊起來掛著打。
此後,林胡消失於史冊,再不見蹤影,倒是樓煩人很活躍,甚至一度成為了匈奴的三架馬車之一。
“林胡人?”樓煩軍的一個校尉起身道:“他們不是早就滅絕了嗎?”
“在二十年前,末代林胡王就死在了老上單於的馬刀之下……怎麼又冒出一個林胡了?”
“這就不知道了……”張文笑著說道,他扭頭看向在右側的一個商賈,對他道:“不若彭兄來解釋解釋?”
彭由笑嗬嗬的站起身來,對著郅都、夏義一拜,道:“草民彭由拜見將軍、單於……”
彭由?郅都臉色大變!
“這個家夥也來順德了?”郅都在心裡想著,他終於確定,天子早就在順德布局的事實了。
這彭由與張文,就是西南夷列國心中的夢魘。
他們是戰爭的鼓手,災厄的起源。
這兩人,一個身後站著卓妃的父親卓王孫,另外一個身後是程鄭夫人的父親程鄭嬰。
而這兩人,則是這兩位國丈的代表。
毫無疑問,天子早就借助了兩位國丈之手,在這幕南布局了。
“深謀遠慮啊……”郅都在心裡感慨著。
和張文一樣,這彭由也是荀子學派的背後金主之一。
從前,郅都還想不明白,這張文、彭由,吃飽了撐著,每年悄悄拿那麼多資源資助荀子學派。
但現在,他明白了,這必是天子之意。
當然,也可能是兩位國丈的意思。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宮廷內部的事情。
“這林胡王者,名‘蟄’,乃是末代林胡王的遺腹子,當年,老上殺其父,此人被幾個忠心的奴仆抱著逃亡到了右賢王麾下,也不知道,那個右賢王是怎麼想的,總之,就將此子收為義子,並且撫養了下來……”
“尹稚斜死後,這個林胡王帶著數百個尹稚斜的親信,逃奔到南池以北,號稱要為尹稚斜複仇,不過當時沒有什麼人聽他的,他呢也隻能是流浪在草原上,不過後來……”彭由深深的看了一眼夏義。
可不就是這位當今的歸義單於,親手弄死了尹稚斜的兒子烏維。
結果,忠於尹稚斜的武士和騎兵,紛紛歸附到了這個林胡王麾下。
畢竟,他已經是最後一個與尹稚斜、右賢王這一係有關係的人了。
夏義聽到這裡,立刻回憶了起來,點點頭道:“確有此人!隻是,本單於想不到,他竟然是故林胡王之子……”
“這林胡部族,有多少兵馬?”郅都問道。
“大概有個六千左右吧?”彭由想了想答道:“其部族總人口大約有四萬餘人……”
他走到張文身邊,指著地圖上南池以北的一大片區域說道:“林胡人的地盤大約就在這一帶……”
“因為,這林胡王麾下有著大量過去尹稚斜的武士和貴族,所以,他們的組織和騎術都遠超其他部族,他們在過去六個月裡,攻滅和吞並大小部族四十多個,擁有著二十多萬頭牲畜,算是南池附近最大的一個部族了!”
“南池?”郅都凝視著地圖,他忽然驚醒過來,既然這林胡王自詡為尹稚斜的繼承人,右賢王的義子,那麼他肯定會想法設法的奪取南池,以此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馬上派人通知句注軍和上穀郡,立刻派軍增援到南池,本將擔心,林胡王可能會偷襲南池!”
南池的守軍,並不多,也就一千多人,就這麼點兵力,還需要維持道路秩序。
當然了,故東胡王,天子隱晦認可過的‘長安侯’麾下有著大概兩千騎兵,再加上南池附近那些忠於漢室或者依附漢室的部族力量,可能加起來有個三五千兵力。
但,這些兵力在平時是分散在各地的。
想要集結起來,起碼也需要半個月時間。
倘若林胡人發起突襲,郅都擔心,南池可能會守不住。
南池一丟,漢軍就失去了一個在草原上的重要據點和關鍵的補給站。
而且,還會讓天子丟臉!
自當今天子即位以來,漢軍從沒有在正麵戰場上,丟失任何一個重要城市或者關鍵據點。
哪怕是燕薊之戰時,麵對匈奴的強大攻勢,漢軍也牢牢守住了自己的防線。
現在,要是被一幫烏合之眾,殘兵敗將,攻破了南池。
那天子恐怕會暴怒。
天子一怒,上穀郡和句注軍,都得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