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都輕輕抬了抬手,然後接著說道:“自古教化之事,乃聖王之行,蓋有聖王興,必教化四夷,使之化夷為夏!三王五帝概莫如是!本將臨行前,陛下曾耳提麵授,正告本將曰:夫美教化,移風俗,先王之治,聖人之所昌也!”
“陛下聖諭,高屋建瓴,蘊五帝之意而合三代聖王之道,吾等臣子,唯頓首再拜,發奮努力,貫徹到底而已!”提著腰間的劍,郅都正色的道:“在此,本將,漢昌武侯、執金吾、欽命戶匈奴將軍,持節督撫幕南大臣都,對諸公表一個態:幕南移風易俗,化夷為夏,編戶齊民之政,乃是天子詔下丞相,由丞相牽頭,與禦史大夫,九卿有司、滿朝文武,列侯公卿之共議所決!上合天道,下應天下民心之聖詔!敢有阻礙、拖延乃至於破壞者,乃吾之敵!天下人之敵,天子之敵也!必以大罰齏之!勿謂言之不預也!”
移風易俗,破山伐廟,改土歸流,編戶齊民,建立郡縣。
然後就是車同軌、書同文。
隻要經過這樣的一係列的改變和改革,並落實到底,郅都就知道,這幕南之土,將永為漢土,永為漢疆。
哪怕直到時間的儘頭,經曆滄海桑田,這一事實也不會改變!
隻是……
郅都更清楚,要做到這一點,必須付出無數的努力和犧牲。
一路上可能伴隨無數荊棘,充滿無數坎坷,甚至可能有反複。
但,這是曆史賦予當代人的使命,也是他這一代人必須去完成的事情。
在他啟程前,朝野上下,也有許多人議論甚至非議天子的這個決定,不少覺得,這是在胡鬨,這是在強行激化矛盾,強行樹敵。
畢竟,本來幕南各部雖然相對獨立,但起碼,對長安表示了臣服的態度。
至少,在漢匈之間,他們不會站邊了。
但天子這麼一搞,等於逼著他們重新站回匈奴人的身邊。
這不是在瞎胡鬨嗎?
然而,郅都很清楚,倘若在現在這個時候,這個漢家力量占據了絕對優勢的時候,不去做這個事情,不去移風易俗,改土歸流,編戶齊民的話。
當代人倒是舒服了。
但子孫後代呢?
塞外遊牧民族,假如不能同化的話,子孫後代,遲早要吃這個苦頭。
到那個時候,他們必然會責備和埋怨自己這些祖宗,沒有將這個禍患消滅在萌芽狀態。
三代的先王,春秋戰國的英雄豪傑們,沒有給當代人留下任何禍患。
楚國的先王,篳路藍縷,開拓了漢江流域,並向北將諸夏文明撒播到了吳越地區。
齊國、魯國的賢王們,披荊斬棘,同化了東夷。
晉國和趙魏韓,則團結一致,驅逐和同化了白狄、林胡等夷狄。
最悲壯的莫過於秦國的先君們,從秦莊公受命於周宣王,命為西垂大夫開始,在長達百年的開拓史上,秦的先君,戰死沙場的,有數位之多,包括莊公本人。
而從秦襄公受命周平王為諸侯建國開始,至秦穆公時代的百年曆史上,秦的先王暴霜露,斬荊棘,與西戎、義渠戰,一點一滴的收複著宗周的故土。
今天的關中,在那個時期,是西戎和犬戎、義渠人的地盤。
秦人的先王,率領他的軍隊和人民,用無數的血淚犧牲為代價,一點一滴的拿回來。
到穆公時,終於將秦的版圖,擴張到關東地區,完成了秦的基業奠基。
在今天,秦國先王和先君們的犧牲,被法家和部分黃老派學者認為是秦之所以能統一天下的緣故。
因為他們有功天下,有功社稷,理應被褒獎。
先王和先賢們,已經做出了榜樣,做出了犧牲。
作為子孫後代,不去仿效先王和先民,反倒是去委曲求全,顧全大局。
這像什麼樣子?
這豈非是對先王的褻瀆?對先民精神的背叛?
反正,郅都是不可能去做這樣的事情的。
哪怕再難,再艱苦,犧牲再大,還能比先王和先賢們遇到的困難更大?還能比先王和先賢們需要付出的犧牲更多?
祖先能犧牲,祖先能披荊斬棘,篳路藍縷,開拓世界,教化天下。
子孫後代,卻躺在先王們的功勞簿上不思進取,得過且過。
用不著千百年後的子孫來罵自己,責備自己。
郅都首先就過不了自己良心的譴責!
想到這裡,郅都便拔劍而立,對著所有人說道:“此番來此,吾已立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但凡幕南還有一個部族沒有編戶齊民,受中國之製,吾就不會離開此地!吾將殫精竭慮,鞠躬儘瘁,以從天子詔,至死不休,永不停歇!”
眾將被郅都的精神所感染,紛紛拜道:“末將等願誓死追隨將軍,謹奉天子聖諭,至死不休,永不停歇!”
忠勇軍的將佐們,更是在其都尉李哲的帶領下,叩首拜道:“吾等身為諸夏人,死為諸夏鬼,使山河崩,天地絕,永不悔此身、此誓!”
就連一直有所抵觸和消極的歸義單於夏義,也被這氣氛感染,不得不恭身拜道:“將軍高義,本單於謹代幕南百萬生民,謝將軍!”
沒有辦法,目前的事實是:他隻有全心全意,給漢朝人做狗,才能有所機會。
不然,那就是一個死字!
何況,漢朝對他也不薄。
不僅僅冊封他為單於,還給了他許多優容待遇。
至少,漢朝人對他比軍臣對他好了一萬倍!
而且,形勢比人強!
當前的局勢和格局就是漢的強盛和強大,是不可阻擋的。
已知世界之中,幾乎不存在可以擊敗甚至哪怕隻是稍稍阻礙漢室強盛的力量和因素。
除非這個漢帝國跟秦帝國一樣,忽然發生了強人暴卒,而繼位者是個蠢貨白癡的悲劇。
不然,夏義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擾漢帝國的前進腳步。
而當前的漢天子,與秦始皇截然不同。
這位天子今年才二十四歲。
他至少還可以統治這個龐大帝國,執掌帝國的馬蹄前進方向三十年。
匈奴人,或者其他任何人,拿什麼去跟他競爭?去與他對抗?
無論是西匈奴的且渠且雕難,還是北匈奴的句犁湖,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的努力和奮鬥,他們的掙紮和求存,在夏義眼裡,隻不過是垂死掙紮而已。
所以,夏義也想的明白。
既然是這樣,那就給漢朝人乖乖的做狗吧。
這樣至少,還可以給子孫給後代,留下一個歸義單於的富貴生活和優渥的政治待遇。
有時候,夏義甚至想過,假如不是他首先給漢朝人投降,做了這個歸義單於。
那麼,恐怕無論句犁湖,還是且渠且雕難,都有可能搶著來做這個歸義單於吧?
郅都扭過頭來,看著夏義,滿意的點點頭,然後上前對夏義拜道:“單於深明大義,本將感佩不已……”
“不敢……”夏義連忙回禮說道:“吾本夷狄之軀,生於蠻荒之間,既不明先王之道,也不知中國之大,幸陛下不棄,以為單於,受之以幕南之主,唯願肝腦塗地,為天單於效死而已!”
“善!”郅都微微一笑,有了夏義這個表態,接下來漢軍的任何行動,就都披上了一層合法的外衣。
這件外衣,雖然有沒有,對大局根本沒有影響。
但至少,有了這件外衣,漢軍接下來的所有行動,都可以稱得上是‘代天行道’的正義行動。
在史書之上,更是會成為一個標杆和典範。
“諸君,我們來商議一下,具體的行動方略吧……”郅都挽著夏義的手,將他扶著坐到上首,然後對著諸將說道。
“幕南各部,現在有那幾個部族最為強大?”郅都問道。
在來順德的路上,郅都與他的幕僚和參謀們,討論過無數個方案,最終,得出了一個較為成熟和具體的戰略方案。
這個戰略方案,用八個字可以概括:先除主乾,枝葉自落。
這就好比你要修剪一棵大樹,倘若是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去剪,那自然是極為費力,而且愚蠢的做法。
所以,正確的做法,當然是剪除那些粗大的明顯影響美觀的枝乾。
具體到這幕南的問題的處置,就是先不管那些中小部族,先將幕南各部之中的大部族剪除。
大部族們被解決了,剩下的小貓小狗,除了乖乖聽命外,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郅都確信,隻要自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的消滅或者製服了這些幕南各部之中的強者,那麼,幕南問題的解決就指日可待了。
畢竟,人是從眾的,更是膽小的。
在右側的商賈坐席之中,張文站起身來,對著郅都微微一欠身,自我介紹道:“臨邛程鄭氏家臣張文敬拜將軍……”
“久仰大名……”郅都聽到這個名字,立刻就站起身來,對著這張文回禮道:“吾來順德之前,就屢屢聽說過先生的大名了……”
張文之名,或許在政壇上,很少有人聽說過。
但是在漢家高層,尤其是三公九卿之間,此人的大名,可謂是如雷貫耳。
畢竟,三公九卿這一級彆的重臣,都有資格接觸到一些繡衣衛的報告和種種數據。
而這位張文,毫無疑問是繡衣衛的重點監察和監視對象。
這可是一個膽大包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無惡不作的真正小人!
他在西南夷掀起了滔天巨浪,因他和他的言論而發生的戰爭數十起,直接或者間接死在他手裡的人,成千上萬,不可累計。
哪怕是繡衣衛的探子,也曾經驚懼的報告說:夫一怒而天下懼,安居則天下平,張儀蘇秦公孫衍也,今之張文,不落蘇秦張儀之後,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采!
這個評價可是了不得!
足以說明此人,簡直就是一個大魔王!
更可怕的是他沒有借助過漢室的任何力量,隻是靠著狐假虎威和一張嘴巴,就成就了這曠古偉業。
更重要的是作為執金吾,執掌了天下治安和緝盜重任的大臣,郅都可以接觸到更多情報和消息源。
不止有一個消息源曾經表露:這位看上去是縱橫家的程鄭氏的義子,實則是荀子學派的幕後金主。
而荀子學派是什麼?
哪怕是儒家,也認為他們是一群異類!
包括穀梁和楚詩在內的許多學派,已經公開宣布,開除了荀子學派的儒門身份。
但,這個張文,看上去穿著儒冠,著儒服,一派翩翩君子風度,實則用著縱橫家謀略的商賈,卻悄悄的給荀子學派提供了大量的錢帛資源。
他要做什麼?
或者說他背後的程鄭氏想要做什麼?
這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不過,郅都無力去乾涉,甚至不敢去調查。
因為,程鄭氏背後,就是當今天子,至少也是當朝的天子寵妃,那位程鄭夫人!
確切的說是天子次子,劉思殿下。
誰管的了這種事情?
就不怕未來,劉思忽然異軍突起,成為了儲君,再來找大家夥秋後算賬?
但,這張文來到了幕南,來到了順德後,有關他的情報和他的所作所為,卻不能不被郅都所關注到。
因為,郅都發現,此人很可能是現在,最熟悉幕南形勢和各部虛實的人。
在過去數個月,有無數情報和消息源都指出,此人在順德城裡,在幕南各部,都下了很大功夫去經營,甚至滲透。
順德貿易總額有三成,是通過他和他的朋友的手的。
更有超過七成的軍火貿易,是他和另外一個叫彭由的家夥在壟斷。
他們雖然賣的隻是漢家倉庫裡堆積如山的匈奴軍械和一些淘汰掉的殘次品。
但,就憑他們敢賣,而且敢於這麼大量的出貨。
這就說明,他們至少也是得到了天子的默許乃至於直接指使的人。
當然,他們的業績也是同樣突出。
有情報顯示,僅僅在過去的這個夏天,僅僅是張文名下,就向長城之內輸送了超過兩萬名奴隸,而且俱是是壯年的健康奴隸。
有情報顯示,這些奴隸,似乎全部接受了閹割……
望著這個穿著儒冠,看上去仿佛君子一般的商賈,郅都強忍著內心的不適和惡心,拱手作揖,拜道:“正要請先生為我畫幕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