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結束後,劉徹特地留下了郅都和周亞夫。
“丞相……”劉徹首先對周亞夫說道:“明年,丞相就要任滿八年,按照製度,即使朕心不舍,但還是不得不請丞相讓賢……”
說句實在話,劉徹是真舍不得放周亞夫致仕。
但問題在於,規矩既然已經立下,就不能改變!
周亞夫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微微欠身,拜道:“陛下,臣知道該怎麼做……”
雖然說,他這個丞相的任期至少會到明年夏天,但未雨綢繆,從現在開始,他這個丞相就必須為退位做好各種工作。
譬如說,上表請辭,告訴天下人——他周亞夫心甘情願的請辭丞相之位。
如此,才可保證政壇的平穩過渡。
作為丞相,周亞夫自然對此早有準備。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周亞夫內心深處,有些不明的苦澀味道。
畢竟,這世界沒有幾個人,願意放下這手中的權位,甘心到幕後去,做一個清貴的貴族。
劉徹看著周亞夫,自己的老爹和祖父留給自己的這個元老輔佐大臣,定海神針,當初若非是周亞夫和郅都保駕護航,恐怕自己的地位,不可能如此穩定。
但……
劉徹更清楚,再讓周亞夫繼續當這個丞相,那等於是害了他。
所以,在心裡歎了口氣,劉徹就柔聲道:“丞相,可選好了繼任的武苑山長?”
武苑就是當世的黃埔軍校,作為武苑山長的周亞夫在過去數年,在武苑之中廣培人才,使得周氏的影響力遍及郡國。
數以百計的郡國甚至是野戰軍的司馬、校尉,都以周亞夫門徒子弟自居。
這些人每年寫給周亞夫的信件,抬頭第一句就是:不肖弟子xx郡xx敬拜老師,而其結尾一般都是:弟子xx頓首再拜。
數年來,借助著這樣的關係,以武苑為原點,漢室軍方編織起了一個個全新的派係。
周亞夫的周氏派係,聲勢最大,人數最多。
作為皇帝,劉徹已經不可能再容忍周氏的力量和影響力繼續膨脹下去。
再這樣下去,周氏門閥恐怕就要破土而出。
所以,在卸任丞相之前,周亞夫得先卸任武苑山長。
周亞夫聞言,深深一拜,道:“陛下愛護臣的心思,臣感激涕零,餘生願為陛下門下牛馬走,陛下旦有吩咐,臣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句話,並不是開玩笑的。
而是發自周亞夫肺腑的話語。
漢室丞相,看似威風,看似權重,但實則,周亞夫心裡明白,丞相之位,就是一個燙手山芋。
當初,他父親周勃,一世英雄,晚年差點沒能走出廷尉大牢!
即使是名臣如蕭何、陳平,在丞相之位上也是戰戰兢兢。
更彆提,他周亞夫兼著武苑山長的職務,一個不小心就會引來猜忌。
這些年,周亞夫每每午夜夢回,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天子能夠讓他推薦武苑山長的繼任者,這就表明了天子沒有猜忌他的心思,更表達了天子個人的信任之情。
錯非如此,天子是不會讓他來推薦武苑山長的繼任者的。
直接點一個大將繼任,然後等他周亞夫從丞相位子退下來後,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個借口收拾他。
當年他爹在封國裡練兵,儲備了點兵器,都能被人當成謀反的證據,這個世界上,隻要皇帝想整人,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當借口的?
有了天子的這個態度,他周亞夫的晚年生活等於有了保障。
“丞相言重了……”劉徹扶起周亞夫,拉著他的手,說道:“丞相朕之肱骨,亂臣之首!數年以來,幸得丞相不離不棄,拾遺補缺,這江山社稷,方能如此穩固……”
在某種程度上,毫不誇張的說,沒有周亞夫,就沒有今天的大漢帝國。
特彆是,在經曆了張歐的無能和昏庸之後,劉徹更加清楚周亞夫的能力和為人的珍貴之處。
“朕聞,鄉中有長者曰: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丞相就是朕的鏡子!”
“陛下……”周亞夫聽了感動不已,他深深的以為自己能得到這樣的評價,真真是餘生足矣!
況且,其實他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當了八年丞相,在他的任期之內,漢室一雪前恥,對外屢戰屢勝,不僅僅收複了高闕故土,更將整個幕南地區收入囊中。
今日的帝國,比起八年先帝去世的時候,擴大了至少一倍。
南及南海,東及東海,西至臨邛,北至大漠,縱橫數萬裡,幅員無數。
帝國的戰旗,插滿了幾乎所有過去所認為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大漢的鐵騎,隆隆而來,萬國俯首,千族臣服。
中央帝國,天、朝上國的基業,已然成型。
毋庸置疑,他作為輔佐天子,開創了這樣一個大時代的丞相,未來在史書之上的地位,恐怕不比輔佐周成王的周公和輔佐齊恒公的管仲低。
大丈夫至此,夫複何求?
“陛下,臣以為,武苑山長,教化育人,責任重大,不可不慎!”周亞夫拜道:“以臣之淺見,當世能勝任武苑山長者,不過三人而已……”
“丞相請說……”劉徹坐回禦座,臨襟正坐,抬頭而立,做足了pass,這是必定要給周亞夫做的陪襯。
不然日後,後人翻看史書,看到丞相周亞夫致仕前,他這個皇帝與之商談國事,結果皇帝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這叫後人怎麼評價嘛?
誅心一點的,恐怕會以為他和周亞夫有矛盾呢!
“東成候義縱,文武雙全,年輕有為,於朝野素有賢名……”周亞夫拜道:“臣以為可以為臣之後,繼位山長……”
無論於私於公,周亞夫都會推薦義縱。
原因很簡單,在私,義縱是周亞夫的女婿,女婿半個兒子,子承父業,理所應當。
況且,義縱還是皇帝的小舅子,天然適合擔任武苑的山長。
於公呢,義縱的才能,周亞夫很清楚,確實是新一代的漢軍將校之中的佼佼者,功勳也足夠,完全可以撐起武苑的門麵。
但劉徹卻是搖搖頭,道:“東成候,太年輕了!朕擔心他難以服眾!況且,年輕人貿然升至高位,朕擔心他會把持不住!”
曆史上,有太多年輕得誌輕狂張揚的教訓了。
就連一代天驕霍去病都是因為太年輕得誌而隕落的代表——倘若霍去病稍微沉穩一點,不去自作主張,射殺李敢,他就不會被武帝罰去打匈奴,也就不會不明不白的‘暴卒’。
劉徹自也不願意出現這樣的情況。
再者說,義縱是皇長子劉病已的舅舅,任命他去當武苑山長,就跟赤裸裸的告訴天下人——朕已經決定要立皇長子為儲了!沒有什麼太大差彆。
畢竟,義縱本身就已經是車騎將軍行安北都護府都督事,再兼一個武苑山長,軍方的大半權力都落到他手裡去了。
有他在軍隊裡給劉病已保駕護航,其他所有競爭者,恐怕還沒有開始上場,就已經被淘汰。
周亞夫聞言,卻是一歎,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婿想上位,沒這麼容易。
“武苑祭酒,特進元老,曲周候酈寄,素來德高望重,深受天下敬重,臣以為也可作為人選……”周亞夫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繼續推薦。
劉徹聞言,卻是稍稍皺眉,酈寄這個人倒不是不行。
他能力和威望、資曆,都足夠。
就是這風評和人品……
他要做了武苑山長,劉徹實在有些擔心啊!
天下人的議論,還可以當他們放屁,但是……這酈寄自己的特殊癖好,卻是劉徹擔憂的事情。
劉徹真擔心這貨,當了山長,搞出什麼醜聞……
譬如說啊,看上自己的學生的老媽,然後娶回家……
這種事情,他還真乾得出來!
所以,劉徹直接問道:“第三個人是誰?”
很顯然,天子不太屬意酈寄。
周亞夫也隻能在心裡歎了口氣,暗道:“老朋友啊,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你名聲太差了……”
在周亞夫眼裡,酈寄就是那種被名聲拖累的大將。
若在春秋戰國那樣的亂世之中,酈寄大約會混的風生水起,說不定就是一個吳起。
可惜,在這升平之世,他背負的汙點,成為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任他才華怎樣高,胸中誌向多麼高遠,永遠會成為他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連皇帝都會因此介意。
沒辦法,周亞夫隻能拜道:“虎賁衛左都尉、信昌候程不識,為人果敢,賢能勝職,猶能教化宣明,可為山長之選!”
周亞夫最後推薦的這個人選,讓劉徹頗為詫異。
講道理的話,程不識此人,與周亞夫從來不是一個山頭的。
程不識是法家在軍隊裡的代表人物,他自己就多次公開聲稱他‘吳子門徒’,對於法家的吳起,推崇備至,就差沒將之掛起來膜拜了。
而周亞夫的屁股,一直都是坐在儒家和黃老派之間。
此刻,舉薦程不識,有些讓劉徹沒有反應過來。
但仔細想想,程不識還真是最好的人選。
首先,他年輕,今年程不識三十五歲,剛剛好是一個武將最鼎盛春秋的年紀,他去做了武苑山長,旁的不說,至少在思路上和理解上,與年輕的軍官們能有更多話題。
其次,彆看程不識年輕,但他在軍隊裡的名聲,早就有了。
他是所謂‘虎賁定律’的創建者,也是漢室胸甲騎兵戰術的開創者,更是漢家弓弩兵的教材《強弩紀要》的第一作者。
近兩年,他還投身於完善《離合書》的事業之中。
在如今,程不識的大名,可謂響徹天下。
被軍方推崇備至,隱隱是當世的司馬鑲且!
有了這麼多著作在身,程不識的資曆不足問題也被完美的填補了。
最後,程不識還有著軍功,高闕一戰,他隨義縱攻陷高闕,戰後被封為‘信昌候’,論功在義縱、郅都和衛馳之後,受封食邑兩千一百戶。
最重要的是——程不識是劉徹的自己人,絕對的心腹!
他出身和成長,都在虎賁衛之中。
而虎賁衛和羽林衛,就是劉徹左膀右臂,劉徹甚至確信,即使天下都反了,虎賁衛和羽林衛也會陪他戰到最後!
更妙的是——程不識沒有根基,也沒有黨羽。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幾乎找不到比程不識更合適的人選了。
隻是思慮片刻,劉徹就道:“那請丞相去找信昌候談了一談吧……”
這其實就是決定由程不識來出任武苑山長。
“諾!”周亞夫聞言立刻拜道。
將這個事情解決完,劉徹就看向郅都,對他道:“執金吾……朕此番命卿前往幕南,有兩個事情,希望愛卿注意一二……”
“陛下請吩咐!”郅都頓首一拜說道,他此刻,心情真是美滋滋。
因為,程不識將要出任武苑山長了!
儘管他郅都與程不識其實不過點頭之交,程不識是個典型的武癡和學者型將軍,他從不與朝堂的九卿大臣來往,平日裡不是練兵,就是忙著組織軍官們探討和研究戰術,心思一分都沒往政治上點。
但他是法家的人!
這就足夠了!
如今,大漢軍隊之中,義縱是偏向法家的,他是鐵杆的法家門徒,再加上一個程不識,法家大將可謂是占據了軍方的絕對優勢。
程不識當了武苑山長後,更有可能培養出大量親法家的大將。
有了軍隊的支持,無論儒家怎麼跳,也都跳不出法家的手心了!
劉徹卻是看著郅都,笑著吩咐:“這第一件事情,就是愛卿去了幕南,給朕想辦法在半年內弄到十萬人口!”
這話一出,周亞夫和郅都都傻了。
剛剛廷議上,天子還是一派正義凜然,要給幕南的廣大窮苦牧民做主的聖君形象,這轉頭就給他郅都分派任務指標了。
十萬人口!
這可不是個小數字,整個幕南現在的人口加起來恐怕都沒有一百萬!
天子這一張嘴,就要了十萬,十分之一的人口!
還是限定半年完成!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天子根本就沒在乎幕南牧民的死活!
劉徹卻是看著自己的丞相和執金吾,嗬嗬笑道:“沒有這十萬人口,朕拿什麼去建設塞上封國?”
他站起身來,琉珠下的眼神冷酷和殘忍:“難道,卿等想從中國帶人去幕南建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