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節 眾智(1)(1 / 1)

司馬遷在一旁,看的真是眼花繚亂,完全不知道,賀戎與這些工人在打什麼格式。

隻是看上去,似乎很符合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的聖人教化夷狄的場麵。

想當年,太公望封於齊,伯禽就國於魯,召公就國在燕,淮泗諸姬,篳路藍縷,恐怕都是如此的場麵吧!

君子用德,而四方來朝,聖王治世,天下鹹安!

那邊廂,賀戎已然起身說道:“有勞諸公為我辛苦,略備薄酒,稍備葷食以餉諸公!”

然後,幾個武士就拿著棍棒,對著這些工人說道:“君候慈悲,以備酒肉以餉諸位!快快謝過君候!”

於是,在一片‘君候公侯萬代’的呼聲中,工人們非常有序的排著隊,來到那一口口大鍋前,逐一領取自己的食物。

司馬遷看的很仔細,基本上每人都是一碗魚蝦煮成的粥,兩個窩頭以及一小塊不知道是什麼肉的肉乾。

但有些人,譬如說,那幾個穿著深衣,衣襟右祍的工人,卻可以額外得到一個似乎是鴨蛋的蛋類以及一碗骨頭湯。

但這些人的樣貌,卻大都不是中國人的特征。

這讓司馬遷看的迷迷糊糊,有些難以理解。

賀戎卻是笑眯眯的走到司馬遷麵前,問道:“賢弟可看出些端倪了?”

司馬遷把頭搖的撥浪鼓一般,賀戎看了哈哈大笑。

司馬遷連忙請教道:“兄長,那些身穿深衣,衣襟左衽者,何人也?”

“哦……那些人啊……”賀戎笑著道:“此輩皆乃獲得了黑符者!”

“什麼叫黑符?”司馬遷問道。

“這個嘛……說來話長了……”賀戎笑著道:“不過賢弟可以這樣理解,黑符,乃是發放給那些或有一技之長,且虔心服從中國之夷狄,或是為我諸夏曾立下功勳之夷狄者……”

“在愚兄這裡,此類人一般都是那種有一技之長,譬如,善於照顧牲畜或者長於耕作之人……”

“這種人,隻需要在我安東之地,待滿三年,無有犯罪記錄,且表現良好,便可以自動獲得我漢家戶籍,為官府編戶齊民,再不需要為人驅使和脅迫了……”

看著司馬遷依然一副不懂的模樣,賀戎乾脆說道:“賢弟,將之看做一種我中國吸納夷狄之中精英與傑出人才的政策即可!”

“夷狄也有英雄,此策乃是為了防止夷狄之英雄,為我諸夏之患而立!彼隻要有一技之長,或者過人之處,必可為我中國接納,為我中國之民!”

賀戎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司馬遷的腦子頓時就混亂了起來。

歸化令?黑符?還有這些工人的奇怪表現,種種的一切,讓司馬遷開始感覺有些不對勁。

然後,司馬遷跟著賀戎進入莊園之內,所見所聞,讓他更加困惑了。

原來,莊園之中,赫然有著其他人早已經在工作了。

這些人與外麵那些排隊的工人幾乎相差無幾,所不同的是——他們全部戴著鐐銬,且有著監工,拿著刀劍在監視。

這讓司馬遷難以理解,不是說好的,不以人為奴嗎?

這是什麼情況?

司馬遷將這個疑惑問向賀戎,賀戎聞言,笑著解釋道:“這些人啊,確實是奴工,不過,乃是派遣奴工,他們啊與愚兄我乾,乃是韓國和真番以及濊人之中的貴族名下的奴隸,愚兄不過是與這些人的主子簽了契約,雇傭他們為愚兄勞作而已!這是契約所定,愚兄即使有心幫助他們,也是無可奈何啊……”

隻是說話間,賀戎嘴角那揮之不去的笑容,讓司馬遷感覺毛骨悚然,雞皮疙瘩起了滿地。

此刻,司馬遷終於明白了。

安東不是天堂,也不是理想國。

這裡的情況的複雜程度和人心的叵測程度,遠遠超出他所去過的任何地方。

……………………………………

新化城,安東都護府衙門。

新任的都護府都督宋子侯許九終於正式入主了這個衙門,執掌了都護府大權。

作為都督,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令調閱安東都護府衙門過去曾經下達過的命令和法案。

特彆是《歸化令》《備盜賊令》以及《馳黃金礦山令》。

這些都是前任都督薄世的政績,也是他留給安東最大的政治遺產。

自然,許九不敢去推翻,也不敢去動搖這些命令。

否則的話,薄世和他的舊部都要暴跳如雷,他這個都督,大約也就得卷鋪蓋走人了。

但,薄規許隨歸薄規許隨,作為一個有心想要做出一番成績的人,有著抱負和野心的人,許九希望可以更加完善和補全這些法令,並在這些法令基礎上推出自己的政策。

新官上任,怎麼都得燒幾把火,告訴治下各方——換大佬了啊!注意點!

將這些法令和政策全部看完,用了許九三天時間。

然後,他就坐在自己的官衙內,對著這些文檔發呆。

前任薄世,他不得不承認,確實是一位手腕高超,且善於洞悉人心,因勢利導的政治家。

歸化令,為安東境內和境外的夷狄部族,包括匈奴、烏恒、鮮卑、丁零、扶餘,確立了一條循序漸進,且充滿了希望和誘、惑的道路。

其政策直指人心的軟肋。

既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可以過上好生活的點。

整個係統邏輯嚴密,組織完整。

夷狄之人,要獲得漢家戶籍,要走一條嚴格篩選的道路。

第一道篩選,在他們被賣到或者進入安東境內就開始了。

有技能或者其他特長者,都被單獨篩選出來,然後有官吏審核。

視其才能、技能的優劣,給與不同的待遇。

一般,夷狄中的特長者被分為三類,既黑、赤、紫三符。

一般,持黑符者表明這個人有著一定特長,但沒有重要到可以破格吸納的地步。他們需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並且得到了漢室的信任,才可以獲準入籍,但享有一定的保護和人身自由,禁止虐待,被人欺負可以告官。

而持白符者,則表明這個人是夷狄之中的英雄,或是魅力超群,感召力驚人,或是行動果斷,毅力超人。

這種人,非夏既敵。

是被嚴格控製和監視的,一旦發現不對,立刻清除!

但若是發現可以培養,卻也不會吝嗇資源,如今平壤學苑裡,就有十幾位類似這樣被送去培養的夷狄。

有的人甚至在夷狄之中,也隻是奴隸出生。

至於最後的紫符持有者,則是夷狄之中精英的精英,英雄中的英雄!

他們或是天生的武士,可力拔山河,有萬夫不敵之勇。

或是才智過人的英才,可以過目不忘,能舉一反三。

或是某一方麵的專家,譬如畜牧、養殖乃至於農業方麵的能手。

他們隻需要一個人,可以讓一個畜群興旺發達。

這樣的人,是重點培養對象和重點扶持對象。

對待他們,都護府如同對待漢室的名士與豪傑,貴族列侯官吏甚至都護府都督都會親自出馬,禮節下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以財帛女子收其心,用良田美宅服其才,以中國文化,暖其心。

他們將被作為官員和貴族的預備役來培養。

隻是這樣的人很少很少,整個安東都護府頒布《歸化令》三年以來,總共隻發現了數十個紫符人才。

這還是元德五年,如今的歸義單於帶著十餘萬部眾侵犯安東,皆北收複後的結果。

但這些人,每一個都為安東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有人甚至被薄世準許他姓薄。

譬如,現在的安東崇化牧場的牧監薄牧就是一個這樣的代表。

薄牧是丁零人出生,而丁零人是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族群,連匈奴人都恨他們入骨。

但,就是這樣一個慣偷的族群,卻出了薄牧這樣的異類。

他可以辨認幾乎所有可以為牲畜治病的草藥,他熟悉牲畜身體所表現出來的任何異狀,並能做出準確判斷。

在他的部族被一支烏恒騎兵襲擊並俘虜後,他被賣給了韓國的一個貴族,本來隻是打算拿他當苦力使用的。

但,在入境審查的官吏發現了他對牲畜的特長,於是上報到了都護府。

都護府旋即派人審核,發現他果然有著特長。

薄世聽說後,立刻放下手裡的工作,屈尊降貴,親自前往招攬。

經過一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此人被感動的稀裡嘩啦,發誓誓死為薄世效忠。

薄世先將他安排到了太仆在安東開設的牧場學習,與獸醫和牧場管理者交流,一年後,連長安的太仆都被驚動了!

因為此人在牧場期間,幫助太仆衙門發現並且及時確診數個可能導致傳染的疾病。

更改良了幾個獸醫的藥方,將一些原本根本都不清楚可以為牲畜治病的草藥參與其中,大大提升了生病牛馬的生存率!

據說,太仆衙門曾經派人來挖牆腳。

可惜沒挖動……

如今,崇化牧場在他的管理下,牛馬健康,特彆是馬駒,被照顧的無微不至。

三五年後,安東地區就可以擺脫不產戰馬的尷尬境地,具備自產戰馬的能力!

而除了黑、白、紫,這三個等級的人才之外,餘者,全部被歸為‘其他類’。

所謂其他類,就意味著入籍的難度成倍增加。

首先,他們必須能夠進入安東境內,而在目前的情況下,大多數夷狄入境,基本都是被人抓了賣給了諸如真番、韓國的貴族商人,成為派遣工。

這派遣工,是為了規避歸化令裡規定安東不可有奴工的條例而產生的製度。

也是雜家在經過極力倡導後,退而求其次的產物。

所謂派遣工,名為派遣,實則依然是奴隸。

不過,相比過去的奴隸,派遣工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隻需要努力工作,同時認真學習漢話,經過一到三年,表現突出者,可以由其雇主向都護府提出申請歸化,一般申請都會被批準。

不過基本上沒有人會給自己手下的奴工們申請什麼歸化。

但,不要緊,隻要你乾滿三年,期間沒有犯法,同樣可以自己申請。

隻是這個自己申請,就需要審核。

審核通過,才能被視為歸化民,賜給戶籍、土地和宅院(當然是貸款),不過這個幾率同樣小的幾乎可以忽略。

過去三年,都護府隻批準一千四百人的歸化申請。

但不要緊,還有路可以走。

派遣工經過三年工作,提出歸化申請,不能通過者,雖然不能入籍,但依律可以準許自贖。

這個自贖的費用,可以貸款……

利率非常良心,三年期十三之息而已……

自贖以後呢,他們當然就還債,本著仁德之心的都護府衙門自然不會坐視這些‘良善之人迫於無奈不得不以身犯法’。

所以呢,這個時候,推薦製度就來了。

這次,這些人將被都護府推薦給安東各地的貴族、工坊以及工程之上。

他們現在享有許多法律的保護,被禁止隨意傷害和虐待,且雇主和用工方,還得為他們的安全負責,假如不幸死了,就要賠錢,賠償額度是其自贖費用的十倍。

另外,他們還可以選擇——假如說他覺得雇主太苛刻了或者太霸道了,可以申請換一個地方工作。

不過呢……他們依舊沒有薪水。

但卻有了溫飽和希望,因為依照都護府規定,這些工人可以根據表現,每年每十人中表現最突出的那一個可以自動獲得歸化身份。

另外,雇主也可以花錢,替他們申請。

這個費用是每人五百錢的歸化費,隻要繳納了這個費用,任何人都可以立刻獲得歸化。

起初,很多人不理解這個製度。

但這兩年來,越來越多人的喜歡上了這個製度。

因為這個製度是最好的收買人心和拉攏工人的手段。

每年隻要花個幾千錢萬把錢,就能讓幾百個工人,為了你死心塌地的乾活,不辭辛苦的勞作。

怎麼樣都值了!

更何況,這些被你花錢申請歸化的人,依照製度其戶籍是掛在申請者的名下。

換句話說,這些人轉了一圈,還是在你手裡。

他們的命運,依然受你影響。

隻要不是傻子,稍微做做樣子,玩玩心態,他們就會心悅誠服,感激涕零的跪在你身邊,與你生死相隨,不離不棄,再沒有比這個模式更容易篩選家臣和家仆的方法了。

而許九,則不得不感歎:“真乃是人傑啊!想出此策的薄公以及其他諸公……果非等閒……”

安東都護府全境都受雜家影響,相信眾智可超越聖賢。

所以,基本上大部分政策,都是集思廣益,與各方商討,並召集無數人討論後總結出來的,並非一人之力。

但越是這樣,許九才越佩服薄世。

因為薄世並非雜家的人,甚至,許九知道薄世其實對雜家思想並不是太感冒。

他是黃老學的弟子。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願意從善如流。

從此可見,這位太後的侄子,當朝外戚的心胸了。

而除了這《歸化令》剩下的‘被盜賊令’與‘馳黃金礦山令’,也都是可圈可點,有著嚴密的體係和邏輯。

許九深思良久,覺得,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在這些事情上有所改進和改良的。

他隻能在其他方麵想轍。

但安東的情況,卻遠超他想象,比他曾經設想的更為複雜。

畢竟,他不過是來過兩三次安東,與伍被雖然時常書信交流,但書信文字所限,能知道的也比較少。

這樣一想,他便提筆寫信,然後叫來一個官吏,叮囑他道:“去,給本都督邀請平壤學苑的諸公,來新化一聚……”

現在,他隻能向伍被等人求助了。

好在,這種都督邀請地方名流,詢問境內之事,是每一個新任官員到任後的必做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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