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亦石表麵上假裝憤怒,實則內心喜悅無比的時候。
亦石的死對頭,左穀蠡王狐鹿涉忽然站起身,走到場中,對著軍臣單於撫胸鞠躬,說道:“大單於,我得到消息,且之那個賊子,背叛了偉大的匈奴,向漢朝人卑躬屈膝,甚至還給漢朝皇帝上書,稱漢朝皇帝為‘天單於’!”
狐鹿涉的話音一落,整個大帳,立刻就炸鍋了。
不管帳中的貴族如何瞧不起,看不起且之和他的呼揭部族。
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是單於親封,而且在碲林大會上得到諸族認可的右賢王,匈奴四柱之一,幕南部族的首領!
他的投降,給了匈奴帝國的霸業致命一擊!
特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整個幕南,恐怕都將因此不穩!
要知道,在草原上,匈奴人的人口,隻占不到四成。
其餘六成多,都是非匈奴的部族。
倒不是匈奴不願意自己的部族的人口,占據草原的主要人口。
實際上,在過去的歲月裡,隻要匈奴願意,他完全可以讓整個草原的部族,都加入匈奴,從而在名義上完成遊牧民的大一統。
當年,老上單於就曾經雄才大略的想要做一個這樣的改革。
但奈何,除了老上單於自己,其他人幾乎全都不同意。
畢竟,要是引弓之民,真的並為一家,皆為匈奴,那匈奴去奴役和剝削誰呢?
所以,儘管當時,老上單於,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但,反對者依然是如過江之鯽。
甚至,就連匈奴的彆部,也是抗議聲不斷。
無數人揚言,倘若老上單於那樣做了,那他們必然要搞個大新聞。
為了帝國的穩定,老上單於不得不放棄那個計劃。
哪怕他深知,唯有那樣,匈奴才能真正擁有未來。
而老上單於駕崩後,這個事情,自然再無人提及。
匈奴各氏族,都心安理得的趴在其他遊牧民的身上吸血,甚至,連本族的牧民,也要敲骨吸髓!
如今,且之的倒戈,立刻就會在整個幕南的部族之中,引發軒然大波。
那些對匈奴人充滿仇恨和不滿的部族,都將立刻聚集到且之的大旗下。
但,且之投降漢朝的後果,卻還不止如此。
便是匈奴自己,也將被嚴重影響。
尤其是下層牧民和奴隸,恐怕都將不穩。
軍臣更是氣的攥緊了拳頭,牙齒咬的咯咯作響,即使他早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但再聽一次,他都依然是火冒三丈。
甚至,在軍臣眼裡,現在,河間地的得失以及呼衍當屠損失的兵力,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要先殺死,並且徹底消滅乾淨且之和他的部族。
不然的話,麻煩就大了!
匈奴將會分裂,草原諸部,更會陷入漫長而殘酷的攻伐之中。
但,現在,且之那個王八蛋,卻被漢朝人保護起來了。
在事實上來說,在沒有擊敗漢軍之前,匈奴人不可能傷害到且之,而漢朝軍隊,對目前的匈奴騎兵來說,又太過強大,甚至算得上無可力敵。
所以,這就陷入了一個悖論:匈奴的當務之急,是要殺死並且消滅且之和他的部族,但要消滅且之和他的部族,需要先擊敗漢軍,但匈奴又無法漢軍。
這讓軍臣,真是惱火無比,但卻偏偏必須要想辦法先解決且之。
而其他貴族,則是一邊憤怒無比的跳起來,痛罵著且之。
對他們來說,高闕的丟失和河間地的失去,都不如且之的投降,對匈奴的傷害更大。
丟掉高闕和河間地,隻是丟掉一塊富饒的土地而已。
實際上對匈奴的傷害,其實比較有限,影響的也不過是幕南和河西走廊的安全而已。
但河西走廊,崇山峻嶺,峽穀密布,地勢險要,道路崎嶇。
除非漢朝人能飛,不然的話,河西走廊足以拖住漢朝軍隊的速度。
至於幕南部族?
講真,打不過,就跑,在草原上不會有人嘲笑。
這也不是什麼不好意思的事情。
對遊牧民來說,從幕南轉移到幕北,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在過去的千百年曆史上,他們的無數代祖先,都曾經反反複複的走過這條遷徙道路千百萬次。
很多人都已經習慣了。
大不了,將幕南暫時放棄給漢朝人。
這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當年,秦王朝強大的時候,包括匈奴、東胡和月氏在內的所有部族,都放棄了幕南,轉進到了幕北。
那時候,匈奴人弱小而貧窮,牲畜也少,日子自然過的很艱苦,但總歸是活下來了。
而現在,匈奴全有西域,而且還可以通過西征補血和補充。
講道理的話,放棄幕南,也不是什麼不可以的事情。
反正,漢朝是農耕民族,他們不可能也沒有能力,在茫茫草原上種田!
但,且之倒戈後,整個戰略態勢就完全改變了。
漢朝人有了一個傀儡,一個打手,一個代言人。
這使得,漢朝可以控製和統治草原了。
這樣一來,一旦匈奴放棄幕南,且之和他的部族以及那些可能會投靠且之的奴隸,立刻就會填補匈奴撤離的留下的真空,並且迅速強大起來。
在草原上,曆來都是如此。
你不要的牧場,馬上就會被其他人占據,他們會用你無法想象的速度,填補你留下來的空白,然後發展壯大。等你發現的時候,對方已經尾大不掉了。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不像漢朝人,會對瀚海望而生畏,不敢前進。
相反,他們跟匈奴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們知道怎麼穿越浩浩瀚海,知道怎麼尋找食物和水源,知道怎麼辨彆方向。
這樣一來,麻煩就大了。
原本,放棄幕南,隻是為了消耗和浪費漢朝人的力氣,讓匈奴獲得安全和休養生息、發展壯大的時間。
但,現在,漢朝有了且之這個傀儡,完全可以在幕南,建立起由且之控製的秩序。
等且之穩固下來,他肯定會帶領漢軍,跨越瀚海,殺到幕北來。
今年棄河間,明年棄幕南,後年棄什麼?
幕北嗎?
幕北再丟了,匈奴就隻能西遷到西域諸國這樣的狹小地域生存。
而且,漢朝也不可能不追殺。
最終,匈奴難道要跟月氏人一樣,遠逃數千上萬裡,離開自己的故鄉和草原,前往遠方的世界?
這對任何一個現在的匈奴貴族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結果!
但在另一方麵,卻有很多貴族,都在心裡動搖了。
這也是且之的背叛,必然帶來的連鎖反應。
畢竟,右賢王都投降了,那我們也投降,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當然,嘴上沒有人會說。
但,卻有很多人都在心裡麵為之心動,尤其是幕南貴族。
“這單於庭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許多人都在心裡琢磨著:“我們得為氏族的存續考慮……”
對遊牧民而言,氏族或者部族的存續,才是最終極也最迫切的問題。
為了存續,他們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
見此情景,即使是方才居心叵測,想要搞個大新聞的亦石,也慌了神。
且之的背叛,終於讓他知道,匈奴帝國已經走上了懸崖,隨時都可能要粉身碎骨。
他想要的是匈奴帝國的單於之位,可不是一個被人拆成了碎片,當成奴隸驅使的單於。
於是,他悄悄的收起自己心裡的那點子心思。
至少,在匈奴渡過危機之前,他不會再亂來了。
“大單於……”右大將,須卜氏族的須卜呼難出列撫胸道:“不如,我們派個使者去漢朝,跟漢朝人談談?漢朝若願意交出且之,那我大匈奴就承認漢朝對河間地的占領,如何?”
這個建議,自然隻能由大臣提出,而不能由單於自己,或者攣鞮氏的王族提出。
不然的話,單於就會被認為軟弱。
而須卜呼難的地位,也足夠提議這樣的事情,而不必擔心被人指責。
須卜氏族強大的騎兵,足以,讓那些敢於嘰嘰歪歪的家夥閉嘴。
在須卜呼難後,狐涉鹿也道:“大單於,臣以為右大將所言,甚為不錯……”
這也確實是目前匈奴最好的選擇了。
拿一個已經不屬於自己的河間地,換來危及自己生死存亡的且之的性命。
這個交易劃算的很!
倘若漢朝人答應了,那就可以借此斬斷漢朝伸向草原的手,更可讓諸部族都知道:投靠漢朝,就是這樣的下場!
讓其他人,從此以後,在投降的時候,都要考慮考慮:漢朝可是有著出賣投降者的記錄的!
在未來的漢匈戰爭中,為匈奴取得一定的優勢。
即使漢朝不答應,匈奴也沒有損失不是?
更可以借著和談和使者往來,給匈奴調整部署和戰略以及擴軍備戰,訓練軍隊,爭取彌足珍貴的時間。
軍臣聽著,裝出一副猶豫的樣子,說道:“可是,漢朝背信棄義,撕毀和親條約,悍然奪我河間地,本單於不去向漢朝複仇,卻還要跟漢朝人委曲求全,這讓本單於實在難以接受!”
“請大單於為大局考慮!”
“請大單於為大局考慮!”許多貴族都出聲符合,這些人多數都是幕北部族的首領。但也有幕南部族的首領。
畢竟,匈奴作為一個民族和國家,整體雖然愚昧、落後。
但其最頂層的貴族,卻都具備著一定的眼光和見識。
他們都清楚,現在對匈奴來說,當務之急是什麼?
“可漢朝,十之八九,不會答應……”軍臣卻是繼續猶豫。
作為單於,他必須保持對外強硬的態度,決不能軟弱,特彆是涉及到河間地這樣的匈奴重地時,他決不能留下任何話柄給人。
否則,說不定哪天,匈奴在漢朝人麵前再吃一次虧,憤怒的匈奴士兵,就可能自己發動政變,將他的腦袋砍下來了。
“大單於,我們並不需要漢朝人真的答應……”須卜呼難說道:“我們隻是要迷惑和遲滯漢朝人,為除掉且之,爭取時間!”
須卜呼難道:“奴才,已經有一個計劃了,一旦漢朝人拒絕交出且之,那麼,奴才就立刻發動,在漢朝內部,刺殺且之!”
聽到須卜呼難這樣說,軍臣這才順驢下坡,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給右大將了!”
反正,無論如何,這個事情,跟他這個單於是沒有關係的。
不過,見到這一刻,有數位從老上單於時代走過來的匈奴大貴族,都感覺有些心灰意冷,甚至倍感淒涼。
老上單於在位的時候,他雄才大略,從不用陰謀詭計,也更從不像這樣瞻前顧後。
他總是果斷而明確的下達命令,要求諸部族服從。
反觀如今的單於,卻連這樣是為了匈奴本身的計策,都要避嫌,都要將責任和後果,推諉給臣子。生怕自己沾上麻煩,成為其他人攻仵的目標。
老上單於若泉下有知,恐怕已經在墳墓裡打滾了!
甚至,他連已經死掉的尹稚斜,也都比不上。
尹稚斜至少不會跟軍臣這樣,都這個時候了,還在顧忌自己的名聲和地位。
要不是如今匈奴麵臨危局,這些貴族甚至都有了換一個單於的想法。
但軍臣對此卻茫然不知,他甚至還覺得自己乾的非常漂亮,完美的保住了自己的單於名聲以及威望,更得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所以,他得意洋洋的說道:“諸位,再商討一下,蘭陀辛應該怎麼處置吧?”
蘭陀辛被他騙到單於庭後,本來應該是立刻殺死的。
但,因為須卜呼難以及狐涉鹿等人求情,蘭陀辛得到了一個獲得公開審判和給自己辯解的機會。
“將蘭陀辛那個罪人,給本單於押上來!”軍臣對左右吩咐一聲。
立刻就有武士,拖著被五花大綁的蘭陀辛,來到這大帳之中。
諸位部族的首領和貴族,紛紛將視線,投注到蘭陀辛身上。
對於匈奴人來說,在他們的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父殺子,也曾經發生過子殺父。
至於其他什麼兄弟相殘,叔侄互博等等事情,更是數都數不清楚。
而大臣貴族的叛亂和政變,幾乎每年都要發生一兩次。
然而,一個貴族,帶兵進入龍城,逼死母閼氏,殺死一位德高望重的氏族老人,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無數人都關注著此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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