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這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古城。([[
平壤,本是衛氏朝鮮的都城,甚至,還曾是萁子朝鮮的舊都。
當初,衛滿叛漢,帶著千餘名殘兵敗將,披左衽,渡過浿水,逃亡於萁子朝鮮之國。
末代萁子朝鮮國王,以為獲得一員大將之助。
結果,卻證明了,這是一次農夫與蛇的故事。
衛滿在投奔朝鮮後的某天,糾集自己的部下,聯合一部分朝鮮貴族,動兵變,滅亡萁子朝鮮。
衛滿朝鮮政權自此建立。
全盛之時,衛滿朝鮮,儼然東方小霸。
拳打真番,腳踢馬韓。
還明目張膽的跟匈奴眉來眼去,以為抱上了粗大腿。
結果……
事實終究證明,衛滿朝鮮,離天堂太遠,大漢太近。
元德二年,在通過一場幾乎是演戲性質的武裝遊行後,衛氏朝鮮在內訌中滅亡。
漢軍進入王險城。
隔年,天子詔命,更王險城為平壤。
元德三年,梁王庶子劉明,奉詔移鎮於此。
雖隻是朝鮮君之名號,但,其地位與禮儀規格,卻是諸侯王的規格和製度。
而且,梁王劉武,生怕愛子在這個化外蠻荒之地吃苦。
特彆請求天子,準許以梁國內史韓安國、將軍張羽,率梁國五萬大軍,以及家屬,移居朝鮮。
梁王又從自己的內庫之中,出錢二十萬萬,梁國工匠、官吏、士大夫兩萬餘人,還從關東招募無地百姓五萬人。
皆移民至此。
四年過去了。
今天的朝鮮王國,重新煥了生機。
三水之間,道路縱橫,渠道潺潺。
一架架水車,被安裝在了河流兩側,曠野之上,阡陌縱橫,炊煙嫋嫋。
大漢的禦史大夫,天子欽使晁錯,此刻坐在平壤王宮的一個偏殿之中,翻閱著一卷卷的檔案。
這些,都是他搜集的隆慮候陳嬌的罪證。
包括,無天子詔命,擅征夷狄,糾結黨羽,為非作歹、蠱惑百姓,不事生產、妖言惑眾,亂國政!
這些罪名,若在過去,任何一個列侯,哪怕是沾上,都是非死即傷。
但……
晁錯現在,心裡卻是很沒有底氣。
這不僅僅是因為天子的態度,難以捉摸。
陳嬌在朝鮮和海上做的那些事情,明顯就是天子批準和許可的。
晁錯甚至,還現了,有繡衣衛,乃至於他的禦史大夫衙門的禦史,混在了陳嬌的捕鯨隊伍裡。
長安的天子,在這個事情上的態度如何。
就很難評說了。
除了天子之外,晁錯現在還麵臨著整個朝鮮上下的巨大壓力。
上至朝鮮君劉明,下至市井百姓,編戶之民,許多人,都對他這個禦史大夫,以及他所持的觀點與言論,抱著深深的疑慮與懷疑。
歎了口氣,晁錯站起身來,看向懸掛在這個宮殿一側的牆壁上的一張張字條。
這些字條,都是他這半個多月調查出來的事實,親眼所見的見聞,還有朝鮮內史衙門和王國檔案裡記載的有關事務。
這些字條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在晁錯眼裡,它們將朝鮮王國歸漢後的展脈絡,清晰無誤的呈現出來。
一切的開端,始於最左側的那一張字條。
這張字條,來自朝鮮王國的使館。
很可能最開始,當史官寫下這張字條上的文字時,朝鮮君劉明,還在遙遠的梁都睢陽。
“元德二年八月,詔以梁王武子明為朝鮮君。元年,君主朝鮮,奉詔更王險城曰:平壤。置內史、分郡縣,如中國故事。”晁錯念著這一切的開始:“二年,君以故萁子朝鮮之後,韓王準之女為夫人。梁王出內錢二十萬萬,委中尉張羽、內史韓安國,佐君。”
從這張字條開始,朝鮮王國,成為了中國之土。
就跟宗周之時,姬周天子封鎮自己的親戚和子侄,鎮撫夷狄一般。
但,當時間走到了元德三年時。
朝鮮王國的變化,脫離了晁錯所能認知和熟知的中國曆史演變進程。
“七月流火,君作《三水之賦》,命將軍安國、將軍羽,各自將兵,曉瑜朝鮮全國,移風易俗,編戶齊民,有敢不從者,皆完為城旦春!”
這個事情,哪怕是長安城的市井百姓也聽說過。
當初,朝鮮君劉明,剛剛就國,就采納中尉韓安國之策,下令全國一切部族和舊貴族及其部曲、奴隸,全部必須接受字、法律、製度。
這在當時,引了一陣不小的騷動,甚至還引了叛亂。
劉明於是做《三水之賦》,感慨朝鮮山河壯麗,誓要儘為中國。
然後,劉明以朝鮮君的名義,下令鎮壓一切不服和反抗。
在刺刀和馬蹄之下,劉明用暴力,完成了朝鮮的中國化。
舊朝鮮的一切部族與貴族,全部消失。
取而代之的中國化的郡縣。
大量奴隸被解放成為自由民,然後,這些奴隸成為了新來的漢朝移民的佃戶。
而大量負隅頑抗的舊貴族和舊部族,在這個過程裡,灰飛煙滅。
當時,消息傳出,天下稱讚。
雖然大家都知道,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劉明,是不可能做出這樣英明神武的決斷的。
在朝鮮君之後下令和部署鎮壓的,不是當今天子,就是劉明他老爹劉武。
但,這並不妨礙,大家拚命吹捧,將劉明形容成漢家賢王,社稷棟梁。
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朝鮮王國,走上了與中國腹心的藩國截然不同的道路。
“三年,韓王、真番王,皆會於平壤,君以大德,憫韓、真番等黎庶,許其可工於朝鮮!”晁錯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這張貼在前列,還被特意放大的字條。
這是今天的朝鮮與中國內地迥異變化的開端。
所謂劉明大慈悲,慷慨的準許韓國和真番百姓來朝鮮打工。
實則就是哪個在儒家一些派係,臭名昭著的‘派遣工’的開始。
一時間,韓國、真番,甚至是沃沮、臨屯這樣的小國,紛紛將自己國家的人民、奴隸甚至是軍隊,都打包送到了朝鮮,送到了新化。
為中國修橋鋪路,鑿山開礦,開墾荒地,架設水車。
今天朝鮮的繁榮和阡陌連野的廣大鄉村,是用了近萬條來自周邊異族的屍骨鋪就而來。
僅僅是為了修建一條連接跨越浿水,與遼東相接的橋梁。
就死了足足三千人。
而,今天那條橋梁,連通東南,將中國的遼東與朝鮮王國,緊緊的聯係在一起。
很多儒家士子,尤其是被遷徙至此的某些家夥,對此是捶胸頓足,跟死了爹媽一樣嚎啕大哭,說什麼‘中國禮儀法度崩於此,從此仁義不存……’。
晁錯,倒是對此沒有什麼感覺。
異族什麼的,死就死了唄!
對法家而言,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
隻要能成功,彆說是死了區區萬把個異族,就是殺自己人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而,朝鮮用‘派遣工’來開鑿工程、從事繁重工作的成功經驗,甚至還給了晁錯以啟迪。
晁錯甚至覺得,這個製度可以廣泛的推廣到天下。
一個異族奴工,一年的雇傭費用,也才五百錢。
甚至有些便宜的才三四百錢。
就是死了,也隻需要賠償其母國五千錢到七千錢。
這可比漢家內部的人工便宜多了。
漢室現在征調一個民夫去服徭役,假如這個民夫不肯去,區區一個月的傳役,就要花一百多錢的踐更錢,請人幫自己去服役。
而若民夫在服役期間受傷或者死亡,對漢室來說,更是損失慘重!
而若將這些徭役和雜役,全部換成異族‘派遣工’。
不僅僅可以減輕百姓負擔,更可以增加政府收入,更重要的是還能減輕社會矛盾,有利於百姓休養生息。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
大量派遣工的加入,使得朝鮮百姓負擔減輕的同時。
也讓大量勞動力富裕了下來。
然後,當懷化的淘金潮來臨。
當陳嬌開始捕鯨。
這些富裕的勞動力,就紛紛湧現這兩個行業。
正像現在貼在牆壁上的這些紙條上形容和記載的那般。
現在,在朝鮮的森林裡,每天都有數千青壯,在辛勤伐木。
他們將原始森林,成片的伐倒,然後,紮成木排,順流而下,運去浿水,然後在浿水交割給陳嬌的船隊。
再由陳嬌的船隊,拖拽著這些巨木,駛向海洋或者造船廠。
運去造船廠的木材,被擺到了海岸上和作坊裡。
它們將經過三年的晾曬和風乾,最終成為造船的原料。
而剩下的木材,則會被送到承恩島,成為提煉鯨魚油脂的燃料。
除了木材,陳嬌的捕鯨事業以及懷化的淘金潮,還需要大量的各種工具以及器皿。
用來裝鯨油的木桶,切割鯨魚屍體的鐵器,還有鐵鉗、拖拽鯨魚屍體的繩索,研磨鯨魚骨頭的石磨盤……
淘金必須的簸箕、篩子,鐵鏟。
於是這些需求,最終都變成了現在被貼在這個牆壁上的無數紙條。
每一張紙條,代表著一個作坊。
這些作坊,大的雇工數百,小的就是個家庭作坊。
他們出產陳嬌和淘金浪潮的人群所需要的各種手工業製品和工業品,然後換來黃金、油脂、鯨魚產品。
保守估計,現在,在朝鮮國內,至少有三五萬的人口,已經脫離了農業,進入了作坊。
他們為懷化的金沙河和陳嬌以及樓船衙門的捕鯨大業,提供著一切能提供的商品。
要知道,整個朝鮮全國,也才不過百萬人口。
現在,至少有二十分之一的人口,投入了工商業。
對法家來說,這根本不能忍!
但……
晁錯揉了揉腦袋。
在朝鮮,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情況。
在這裡,在這個遠離中國政治中心的化外之地。
土地是新的土地,人民也是新的移民,就連渠道和道路,也是全新的。
自然,這裡的人,也用上了新的價值觀念和判斷方式。
這裡的士大夫貴族官員,甚至是朝鮮君劉明,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魚肉和海鮮,甚至成為了此地百姓餐桌之上的常食!
陳嬌那個混蛋,也懂得收買人心。
每月,他必定會拖著一條在近海捕殺的鯨魚,來到朝鮮的港口,廉價賣給朝鮮士民。
一頭鯨魚,常常重達數萬石。
切下來的肉,足夠讓十萬人飽餐一頓!
而雜家出現在此,並且占據先機,興旺達起來,更讓晁錯猝手不及。
若無雜家的牽絆,晁錯完全可以先製造輿論,然後裹脅輿論,將陳嬌和他的捕鯨業打入地獄。
讓朝鮮王國變成那個‘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淳樸之國。
想著雜家,以及那個平壤學苑的伍被,晁錯就冷哼了一聲:“呂不韋的徒子徒孫,居然還敢出來興風作浪!”
假如說,儒家與墨家是死對頭和冤家的話。
那麼,法家跟雜家,毫無疑問,就是針尖對麥芒的兩個政敵。
法家主張儘地力之教,除五蠹,去七情六欲,最終富國強兵。
但雜家,卻是吸收了儒法和黃老思想,糅雜而來的一個學派。
他們並不怎麼關心富國強兵。
反倒對小民生活和尊嚴,非常有興趣。
呂不韋那個大逆無道的家夥,甚至曾經喊出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這樣荒唐的胡言亂語。
而現在的雜家,也不遑多讓!
晁錯捏著自己手中的那本雜家的全新著作《富民》,將牙齒咬得咯咯的響。
今天的雜家,在這個朝鮮,在這個東夷之地,已經走得比當年的呂不韋還要遠了!
呂不韋最多就是喊喊貴眾、民本什麼的。
但那個伍被,卻在公然挑戰以農為本的天地真理了!
“富民者,以農桑為本,以遊業為末;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鬻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富,離本守末****貧!”晁錯念著這些文字,幾乎有種想要學學孔丘的衝動。
“簡直就是胡言亂語,大逆無道!”
“本就是本,末就是末!”
“吾算是明白了,為何孔仲尼當年要誅少正卯了!”
“此輩之歪理邪說,若留存於世,豈非將壞天下人心?”
隻是可惜,他現在沒有能如孔丘一般誅殺少正卯的資格。
旁的不說,那朝鮮君劉明,就必不會答應。
正煩躁著的時候,忽然,殿外有人走進來,拜道:“明公,宋子侯求見!”(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