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七節 肮臟的政治(1 / 1)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劉徹正在熟睡。

忽然,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劉徹立刻醒覺,翻身起來:“發生什麼事情了?”

“回稟陛下,出事了……”殿外,王道的聲音傳來:“太常急報:平陸與紅候子弟,忽然闖入太廟!”

劉徹的睡意瞬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闖廟?!

宗廟在先秦兩漢,甚至在整個中國封建時代,都是一個王朝最神聖和嚴肅的地方。

劉徹就記得清楚,武帝朝時,因為一次太宗陵園陪葬的夾錢被盜。

最終導致了一位丞相,一位禦史大夫,一位丞相長史,以及數百個人頭落地。

其中,就有著現在劉徹的親信張湯的大名。

漢家甚至有著天子不謁廟,等於非君的說法。

曆史上昭帝駕崩,霍光迎立劉賀。

最終,因為霍光跟滿朝文武,都容忍不了劉賀,將之廢黜。

而廢黜的借口就是:宗廟重於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足以承天序……

當然,那是高廟,是劉邦的神廟。

此番出事的是劉太公的太廟。

而且,此時的漢室,也還沒有確定天子即位必須謁廟的製度。

但宗廟在此時的地位,依舊無比崇高。

蓋因為漢室標榜的是以‘孝’治天下。

孝字當頭之下,列祖列宗的陵寢和神廟,相當於皇帝和國家的臉麵。

彆說是太廟了。

就是惠廟之中的香火出了點問題。

朝堂之上,立刻就要有大動蕩。

果然,隻過了片刻,王道就又稟報:“陛下,司馬門校尉急報:丞相、禦史大夫及在京九卿列侯,皆脫帽長跪,謝於北闕城樓之下!”

劉徹此時已經在侍女們的服侍下,穿戴好了衣物。

漢室體製,孝字當頭。

那皇帝通過什麼樣的辦法和製度,來告訴自己的大臣與天下的士大夫,自己確實是個了不得的孝子?

答案就是,通過確立以丞相和禦史大夫負責,由太常、宗正,少府交叉管轄和監督的祖宗神廟檢查、管理製度。

兩個被明確記載在史記上的故事,能清楚的證明這個體係和製度的存在。

第一個,就是曆史上太宗廟陵園陪葬錢被盜,時任丞相莊青翟與禦史大夫張湯私底下協商約定一起去謝罪。

因為丞相負有‘四時行陵園’的責任。

出了事情,丞相首先負有領導責任和監管責任。

莊青翟的想法很不錯的。

拉上張湯這個禦史大夫,這個皇帝的親信,一起去謝罪,皇帝大抵是不會嚴懲,最多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那成想,張湯表麵答應的好好,回頭就把莊青翟賣了。

按照史記的說法是:念獨丞相以四時行園,當謝,湯無與也,不謝。

這次的出賣,直接導致了莊青翟狗急跳牆,誣陷和栽贓張湯,致使張湯自殺。

當然,張湯也不是善茬。

臨死一道遺表,在把自己兒子張安世送上青雲路的同時,也讓莊青翟一夥一起與之下地獄。

而另外一個故事,就更有代表性了。

元鼎五年,一百零六位列侯所獻給祖宗宗廟助祭的黃金斤兩與成色不符合規定。

武帝一口氣將他們全部打落塵埃。

而時任丞相趙周,更因此被牽連,下獄自殺。

這兩個故事,都充分說明了,在漢代,宗廟地位的嚴肅性和不可侵犯性。

陵園裡陪葬的夾錢被盜,就讓一個丞相一個禦史大夫先後論死。

獻給祖宗祭祀的黃金成色不足,就讓一個丞相自殺,一百零六位列侯奪爵。

甚至就連祖宗神廟的瓦片被風吹走一塊,都可能導致一位九卿鞠躬下台,回家種田。

乃至於洪水衝垮某位先帝衣冠出巡的橋梁,使其不能按時出巡,負責當地治安和管理的所有官員,統統都要去廷尉大牢走一遭。

現在有人闖入了供奉和祭祀太上皇的太廟。

驚擾了祖宗的安寧。

這丞相、禦史大夫、九卿,該當何罪?

嚴肅一點的話,全部鞠躬下台,乃至於下獄論死,也是可以的。

所以,丞相、禦史大夫以及九卿和列侯們的反應,一點也不為過。

恰恰相反,這才是漢室大臣們最好的選擇。

因為啊,在中國,曆朝曆代,無論過去未來現在。

所謂律法,所謂製度,其實隻是一個笑話而已。

尤其是那些針對貴族和大臣的律法製度。

那板子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還是君王一怒,流血漂櫓。

全然取決於皇帝的喜好和心情。

旁的不說,當年晁錯為了自己下班方便,給太廟鑿了個口子。

換了其他人,即使不被夷三族,至少也要殺全家。

但晁錯屁事沒有,不過是個相當於‘記大過’‘留職察看,以觀後效’這樣不疼不癢的懲處。

現在,晁錯觀後效,已經觀到了禦史大夫之職了……

至於後世就更誇張了。

無數的例子,都在用事實告訴和教育人民:法律就是個****,官僚和磚家們想怎麼打扮就怎麼打扮。

…………………………

半個時辰後,劉徹提著綬帶,出現在了跪滿了公卿大臣的司馬門之外。

一個個衛士,舉著火把,將在場的數百位公卿列侯大臣的模樣,照的清清楚楚。

所有在長安的列侯及兩千石以上大臣,全部到齊了。

人人脫帽頓首,見到劉徹後,痛哭流涕。

“請陛下治臣等之罪!”丞相周亞夫首先說道:“臣身為丞相,督管不力,致使太廟受驚,死罪,死罪!”

太常竇彭祖也爬著爬到劉徹麵前,哭著道:“身為太常,掌宗廟社稷,祖宗受擾,臣罪該萬死,伏請陛下致法!”

其他大臣也紛紛頓首而拜:“臣等無德,不能佐陛下,致使太廟受擾,請陛下降罪!”

劉徹看著這些臣子,環顧了一圈,然後道:“此中諸事,朕已知之!”

“百官之非,宜由朕躬,天下治亂,在朕一人而已!”劉徹解下自己的天子冠琉,抽出那柄天子劍,割下自己額前的一縷頭發:“今朕以發代罪!”

“諸卿百官之罪,之過,皆由朕而代之!”

太廟受擾。

而且是跑進去人。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嘴皮子一碰就能解決的。

必須要有人流血!

而且是三公九卿之中有人流血。

甚至,必須由丞相流血!

但劉徹不想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維係起來的朝野局麵有失,更不願意看到周亞夫被迫自殺謝罪!

於是,學習阿瞞故智,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劉徹將自己的那縷頭發展示給群臣看。

頓時,無數人放聲痛哭。

周亞夫更是被感動的稀裡嘩啦。

在當世之人看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損毀。

不然就是不孝!

現在,漢室最殘酷的刑罰,不是肉刑,不是宮刑,甚至不是桀璨!

而是所謂的髡刑!

當然,這是針對士大夫貴族而言。

基本上,一旦有士大夫貴族感覺自己要被施加髡刑了,那他們就肯定會千方百計的尋死。

因為在士大夫眼中,髡刑是比死還慘的刑罰!

死了,都要沒臉麵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而髡刑,其實不過是剃個難看的短發發型罷了……

對劉徹而言,剃頭發算什麼?

穿越前,他光頭都剃過……

但公卿大臣們可不這麼看。

在這些人眼裡,當劉徹剃下自己額前的那一縷頭發時,他們的內心是感動和崩潰的。

感動是因為覺得自己真真是運氣好,有這麼好的一位天子!

而崩潰則是因為,主辱臣死,根深蒂固的報國情懷和致君堯舜上的樸素理念,使得很多士大夫貴族無法接受皇帝待臣受過。

劉徹抬起手,將那縷頭發放到王道手上,後者立刻就跪在地上,匍匐著恭敬著向捧著珍寶一樣接住。

“太廟受驚,祖宗神靈受擾,朕之後會親自齋戒沐浴,告罪太廟!”劉徹看著群臣說道:“但,現在,朕要立刻前往太廟!”

“羽林衛何在?”

“虎賁衛何在?”

“臣羽林衛都尉,車騎將軍縱,侯詔待命!”一排排長槍豎起,義縱身著甲胄,長拜在地。

“臣虎賁衛都尉孟,敬候君命!”劇孟也帶著數百人,全副武裝趕來。

“立刻封鎖太廟附近全部街道,不可讓一隻蒼蠅飛出去或者飛進來!”劉徹果斷下令:“再命京輔都尉,即刻關閉通向武庫與戚裡的所有通道!”

“諾!”義縱與劇孟立刻領命而去。

瞬間,未央宮的各個宮門打開,駐屯在未央宮內的禁衛軍,立刻就整裝出發。

“太廟,祖宗神靈所在,太上皇衣冠及神主牌,具在其中,不容有失,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可有動作!”劉徹緊接著下達第二道命令。

“諾!”群臣不疑有他,紛紛頓首領命。

這也是常態。

太廟雖然不如高廟、太宗廟和仁宗廟。

但,到底是太上皇的神廟。

是劉氏天下的源頭。

高皇帝在世之時,尚且要五日一朝太上皇。

子孫後代,豈敢對其有半分不敬?

不客氣的說,哪怕是太廟裡的花花草草這次有所損毀,天子和群臣,也要背鍋!

甚至,明年冬十月,祭祀先祖時,天子可能都要在高廟之中,對高皇帝脫帽謝罪!

卻無人看到,在黑暗中,劉徹嘴角露出的那一絲冷笑。

出了這麼大一個簍子,東宮方麵,怕是沒辦法下台了!

想想看,劉徹作為皇帝,削發謝罪,群臣在北闕城樓下脫帽請罪。

東宮的兩位太後,難道就能置身事外?

尤其是太皇太後,她豈能無罪?安能無過?

當然了,這些事情,是不能擺到台麵上來說的。

更不可能被提出來的。

但,不管是劉徹也好,還是群臣也罷。

從今以後,都有了理由和借口,不再聽命東宮。

東宮自己也會自知之明。

從今往後,東宮再想乾政,甚至像過去那樣,把劉徹叫過去,訓斥乃至於訓誡,都要想想今天,想想他們現在捅出來的簍子!

這就是政治!

殺人於無形,奪權柄於無聲。

在外人眼裡,可能風平浪靜。

但在局內人眼中,卻是驚濤駭浪,風起雲湧。

“移駕太廟!”劉徹抽出天子劍,說道:“朕倒要看看,元王的子孫,是否已經忘記了元王的教訓,真的要做亂臣賊子!”

“諸卿,與朕伐之!”劉徹抽劍向前。

頓時,群臣都站起身來,脫去朝服,換上武士戎裝。

在他們眼裡,平陸候和紅候的子孫們,此刻已經與亂臣賊子和逆黨劃上了等號。

驚擾祖宗神靈的安寧,這是罪一。

致使天子削發代罪,還要告罪太廟,這是罪二。

牽連大家,差點要掉腦袋,這是罪三。

有此三罪,不殺光他們,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和天子以及自己?

劉徹登上攆車,站在車頭,在群臣和軍隊的簇擁下,奔向太廟方向。

隻有他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若他沒有削發代罪,最後,平陸候和紅候的子孫們說不定能得逞。

他們哭廟這一招,不能說走錯了。

在實際上,他們走對了。

哭廟,傾訴委屈和冤枉在太上皇之前。

他們隻要撐到天亮,長安百姓醒來,天下人的目光聚焦過來,皇帝心腸稍微一軟,有所內疚,就會下詔安撫。

可惜,他們遇到了劉徹。

他們被動的卷入了未央宮與長樂宮的政治鬥爭和傾軋。

所以,他們成為了炮灰。

冤嗎?

當然很冤!

但這就是政治!

肮臟而黑暗,惡心而齷齪。

史書上的偉光正的詞彙下,埋葬了無數人的哭泣和血淚。

“要怪就怪,你們生於帝王家……”劉徹的心裡平靜如水:“要怪就怪,你們懷璧其罪!”

生於帝王家,本身就是罪過,卷入政治傾軋之中變成炮灰,自然很正常。

更何況,那楚國三郡五十餘城,劉徹流著口水想將此地變成郡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劉禮和劉富死後,他們這些元王子孫實際上已經是如同小兒持金於鬨市,必然引來無數覬覦的眼光。

當然……

楚元王和楚夷王,有功天下,遺德甚厚。

所以,劉徹不可能下死手,最多殺一兩個帶頭的。

剩下的人,最多圈禁和軟禁。

曆史上,劉戊造反身死,他的子嗣也沒有被趕儘殺絕,就是因此。

在漢室,楚元王劉交,相當於宗周的衛康叔。

是國家的招牌和臉麵,沒有皇帝會對他們趕儘殺絕。

甚至於,等這風頭過了,劉徹目的達到,過個一年半載,劉徹還會假惺惺的從元王子孫裡選擇一人,封到其他地方去繼續奉祀楚元王楚夷王的香火宗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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