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六節 季心歸來(1 / 1)

站在渭河橋上,季心望著滾滾而去的渭水,心裡百感交集。

時隔三年零八個月。

他,曾經的關中遊俠巨頭,名動天下的遊俠巨擘,再次回歸了這片生他養他的熱土。

隻是,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自函穀關北上,他的馬車行駛在關中大地之上。

卻再也沒有發生過去那樣,一夫既行,萬人景從的狀況。

甚至就連過去的老兄弟們,在聽說了他歸來的消息後,也冷淡的很。

甚至有人連他的拜帖也不接,門房直接回複:我家主上奉命外出公乾,還請季公海涵一二……

隻有寥寥數人,在得到了他歸來的消息後,立刻拋下一切,前來迎接。

但季心並不怪那些沒來的老兄弟。

他們都有家有口,而且,如今吃著的是繡衣衛的飯。

他們不敢冒著可能得罪虎賁衛都尉,奉車都尉劇孟的危險,來與他相見。

能留一點香火情,已經很不錯了!

至於關中遊俠界,早已一代新人換舊人。

四年前,叱吒風雲的遊俠們,如今,不是去了懷化淘金,就是被收編,轉為繡衣衛,做起了劉氏鷹犬,而剩下的人,也都轉行。

有的投軍了,有的轉行去參加考舉然後出仕為官了,甚至還有的丟下刀劍,回家種田去了。

今日關中的遊俠們,都是些十七八歲,至多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他們就像季心年輕時一般,仗劍出入閭裡,行走鄉亭。

並不為什麼利益或者好處,隻是想要快意恩仇,顯擺威風。

“兄長,這世道真是世態炎涼……”季心身邊,一個前來迎接他的老兄弟憤憤不平的道:“那鴻固原楊大郎明明在家,但他的下人,卻告訴俺,他外出公乾……真是忘恩負義,他難道忘了,當年,他欠無鹽氏十萬錢,走投無路之時,跪在兄長門口,苦苦哀求之事?”

“還有那長安尚冠裡的王二,也是如此……”另外一個漢子也咬著牙齒說道:“這王二當年,不過一庶民而已,兄長愛其勇武,送錢五萬,宅一套,才讓他有今日……”

季心抬起手,擺手道:“人各有誌,不必勉強,況且,他們也有難處……”

“兄長真是高義!”眾人聞言,紛紛感動不已。

對遊俠們來說,老大當然是要慷慨大方,義薄雲天同時還能寬宏大量,既往不咎的。

季心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眼前這些人,是他在關中的最後的鐵杆與死忠了。

是他翻盤的保證。

現在,不比過去。

在以前,季心哪怕是曾經被朝廷通緝,不得不流亡吳國之時。

他在關中的根基也非常深厚。

這種深厚的根基,主要是他的兄長,故漢河東郡守季布的人脈與關係網。

再加上,他與袁盎、竇嬰和直不疑的關係都很好。

袁盎甚至願意將他藏在自己的馬車中,帶他出關。

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經蕩然無存。

他的大兄季布留下的人脈與關係網,現在支離破碎。

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對漢室的主和派和綏靖派猛烈打擊和壓製。

許多過去的主和派和綏靖派紛紛倒台。

剩下的也紛紛改換門庭,轉而高唱主戰。

主戰派隨著崛起。

這對他而言,是致命的打擊。

因為他的大兄季布就是過去漢家主和派的中堅。

更可怕的是,舞陽侯樊市人在前年逃過一劫後,為了跪舔今上和表明自己的態度,他翻出了惠帝時的舊賬,還拿他到處宣揚。

這個舊賬,就是當年,匈奴冒頓單於寫信侮辱和冒犯呂後,呂後因此勃然大怒,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對匈奴作戰計劃的故事。

當時,樊市人的父親樊噲是堅決的主戰派。

樊噲甚至說: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

磨刀霍霍,殺氣騰騰。

這氣場甚至鎮住了整個朝堂的主和派,讓陸賈劉敬都不敢非議。

此時,季心的大兄季布站出來說:樊噲可斬也!夫高帝將兵四十餘萬眾,困於平城。今噲奈何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麵欺。且秦以事於胡,陳勝等起。今於瘡痍未療,噲又麵臾,欲動搖天下。

這個事情,在過去,一直是老季家的驕傲。

讓人年年吹,天天吹,****吹。

但,時移世易,風水輪流轉。

當主戰派成為主流,並且獲得了馬邑之戰的大勝刺激後。

此事就成為了老季家的阿克琉斯之踵。

樊市人就將這個故事一點點的到處拆散了跟人傳播,說什麼‘中國之所以受辱匈奴凡五十年,如布等之過也……’還說什麼‘布等怯懦,畏夷如虎,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而很多人都非常相信樊市人鼓吹的這些東西。

許多文人墨客,甚至已經在寫文章責罵他那個死去的大兄了。

有些沒節操的家夥,甚至翻出了他家的舅父丁公的故事,咬定他們家就有著‘主求名,以一己之私而害天下’的傳統。

更可怕的打擊,來自於某個家夥的一篇文章。

那個家夥在文章裡,翻出了他兄長舊年侍奉太宗時的一樁舊事當年,太宗時,禦史大夫出缺,有人向太宗舉薦了季布,然後太宗詔當時為河東郡守的季布回京,本意任命其為禦史大夫,但誰知道,遇到了季布的政敵聽說了消息,於是拚命塞黑材料,打小報告,使得季布幾乎到嘴的禦史大夫之職飛了。

本來這沒有什麼。

漢室至今近六十年,因為小報告和黑材料丟了升官機會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但問題卻偏偏出在了當年季布不甘心,上書太宗皇帝說:臣無功竊**,待罪河東,此必有人以臣欺陛下者;然今臣至,無所受事,罷去,此必有人有以毀臣者。夫今陛下以一人之譽而召臣,一人之毀去臣,臣恐天下有識聞者有以窺陛下也。

這個故事向來極為生僻,不去翻石渠閣的檔案不可能有人知道。

但偏偏,卻被人踢爆,還到處宣揚,作為季布‘欺世盜名’的證據。

季布要不是欺世盜名,如他所自我標榜的那般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他為何要為了禦史大夫之職位要挾太宗?

坊間中,如今甚至有人在說:幸虧太宗皇帝明見萬裡,知布之偽,不然……天下蒼生何辜?

於是,他的大兄,頓時就被人從道德、人品、為人甚至官聲方麵,被人全盤否定。

可憐自己那位兄長,生前天下聞名,有著‘季布一諾,千金不易’的名聲的大英雄,死後不過數年,屍骨未寒,卻遭此詆毀!

這讓季心心裡有著無邊的憤怒。

但他很清楚,這個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不止有一個樊市人在這裡麵上跳下躥,煽風點火,幕後必然隱藏著更大的人物。

那位奉車都尉劇孟,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畢竟,季心自己換位思考的話,假如他是劇孟,也肯定不會樂意看到一個與自己名聲地位相同的遊俠巨頭來搶飯吃。

尤其是這個競爭對手,還是關中本地地頭蛇,他的出生與地位,都優於自己時。

下黑腳使絆子,這都不是事!

甚至,這些手段,其實已經很君子了至少他們宣揚的基本都是事實,隻是稍稍偷換了下概念而已。

要是換個沒節操的家夥,在這些材料上,腦補出個季布是項羽死忠甚至匈奴奸細,也不是不可能。

話雖如此,季心心裡麵,對那位劇孟的感觀卻已經變得無限差。

依他過去的脾氣,肯定要報複回來!

但……

季心歎了口氣。

他現在的處境,不僅僅是過去的人脈全部都化作一場空。

便是過去的保護傘們,也都紛紛失事。

一直與他交好,相交莫逆,甚至稱兄道弟的袁盎,被今上發配江都,雖然級彆沒降,甚至還升官了。

但,從九卿變成諸侯王丞相,這本身就是一種懲戒。

就如先帝放張季於淮南一般。

而曾經風光無限的另一個保護傘,竇氏外戚家族的魏其候竇嬰,也因為灌夫之事被牽連,先是被冷落,連軍隊的事情都不許過問堂堂大將軍成了泥塑的雕像。

月前,更是慘遭流放,被發配去了清河郡做郡守。

至於直不疑……

此人與自己關係雖好,但誰都清楚,直不疑就是當今天子推出來的門臉和招牌。

而且,直不疑素來愛惜羽毛,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

他不可能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幫助他,所以,季心也很識趣的沒有去打擾對方,隻是讓下人送了張拜帖過去,表示:兄弟我回來了,但哥哥忙哥哥的就好了。

“幸好,吾還有能翻盤的底牌……”季心歎息著,張開雙手,幾隻鴿子咕咕咕的叫著,從馬車車頂上飛到他的肩膀上站立起來。

當年他逃亡吳國時,在一個鄉下學到養鴿、訓鴿技術,當時,他隻是想著好玩,解悶。

但如今,這個當年為了解悶而學習的技術,卻成為了他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正是因為這個技術,他能回到長安,也正是因為這個技術,他能被天子召見。

但季心很明白。

劉氏天子,向來就是,你有用的時候,你就是個寶,無所不應。

但一旦你沒有用了。

就會跟垃圾一樣丟掉你。

當年的韓信彭越,就是如此。

所以,僅靠這個技術,是無法長久的。

更遑論獲得權力,洗白自己和自己家族身上的汙點?

想要得到權力,他就必須給劉氏天子證明我的才華和能力,超出你想象。

要不斷的給對方驚喜。

不然,等他這個養鴿、尋鴿技術被少府學走。

那他這輩子撐死了也就是個在少府幫忙養鴿子的小吏。

好在……

季心摸了摸懷裡的一封信。

信是他過去的知己好友,曾經天下知名的三朝老臣袁盎所寫的。

信中,袁盎邀請他南下去江都廣陵城。

去那裡做什麼呢?

探索未知的世界,為天子開疆拓土,甚至於,打通前往身毒的海上道路。

這正和季心的心思。

如今,漢家已得南越臣服。

樓船衙門甚至將艦隊基地,開到了南越國的番禹,在番禹城外的海岸邊,開辟了港口,雖然隻是象征性的駐紮了幾百人和兩艘樓船。

但這也意味著,南越國東西縱橫數千裡的國土,儘為漢疆。

於是,漢室商人開始不斷進入南越國內,通過交流,一副副在南越國內流傳的地圖,開始傳到了漢朝。

中國士大夫們第一次開始知道,在南越之南,去日南之外,還有新的世界。

當地叢林茂密,野人無數。

但,也有著寶貝。

譬如,南越國的日南郡,就有一種能一歲兩熟的稻子。

而且這種稻子產量還高!

譬如,交趾和榆林還有蒼梧的山林之中,雖然看似貧瘠,但卻有著一種名為甘蔗的植物,這種植物能榨取糖汁。

這些事情,季心都通過袁盎的那幾封書信知曉了。

一歲兩熟的稻子,能榨取糖汁的甘蔗,再加上可能存在的前往身毒的海上航道。

此三件事情,在季心心裡來回打轉。

“此,確實是一個大有可為的廣闊天地啊……”季心在心裡想著。

單單是日南郡那種能一歲兩熟的稻子,若能移植到中國,那麼大河以東,長江以南的廣大水稻種植區,就將受益無窮。

至於那些能榨取糖汁的甘蔗,則意味著財富。

而那前往身毒的海上航道,則意味著未來。

而且這三件事情,肯定都是今上所想要的。

隻是……

“吾已老朽……大抵是沒幾年好活了……”季心沉沉歎息著。

他是季氏的幼子,他出生之時,他的大兄都已經三十而立了。

然而,即使如此,他今年也已經將近六十歲。

“此等偉業,大抵,我也隻能是打個基礎,為後人計算了……”

這樣想著,遠處就駛來一輛官車。

一個宦官站在車頭,見到季心一行,立刻高聲問道:“可是季公?”

季心見了連忙收起心裡的算盤,迎上前去,拜道:“正是不才!”

“陛下此刻,正在上林苑行獵,請季公隨我前去麵聖吧……”這宦官看了看季心肩膀上的那幾隻鴿子,點點頭,說道:“陛下有詔,請季公將這幾隻鴿子一同帶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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